前面传来阵阵歌声,明朗清晰,是男声部:
三月艳阳天,放牛到村边,
野花红又艳,山草青又鲜。
huáng莺枝头叫,白鹅戏水间,
今日风光好,山歌唱连天。
曲调我再熟悉不过,加快了脚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有几十年没听过《小放牛》了。
(二)
过去的敬老院现在叫做养老院,叫做养老中心,叫做了“杏花深处”,变成了有钱才能来的地方。以前的敬老院是市政拨款的福利单位,只要是没人赡养的老人都可以住,自己不掏一分钱,由国家管吃管喝。
我想起了几年前五姐初进“杏花深处”那天,也是杏花开放的时节,是艳阳高照的chūn日,那时候董事长王佳模大概还在英格兰牧场放牛,这里不过是个很一般的养老院,没有什么course之类。
进养老院那天,五姐的脸色yīn得几乎要拧出水来,大有被遗弃之感。除了她的儿女之外我也来了,五姐大我十几岁,是老姐姐了,我的工作不用坐班,有得是时间陪她,外甥们也许正看中了这个,送他们的妈进养老院的同时把他们的姨也拽来当临时陪衬了。
五姐那些忙碌的子女们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返回城里了,好像第二天都有无法推开的事情,谁也不能陪伴他们的母亲度过“养老院”的第一个夜晚。
周围是一排排灰色的平房,木头门窗,水泥地面,那时这儿还不叫“杏花深处”,叫“青山养老院”,是某个农场的旧房改建的。一进管理室的门,墙上明码标价地写着收费价格,有生活自理和不能自理两个标准,生活能自理的,餐费、单间住宿费、管理费,每月收取1260元,月前支付,单间外还有两人间、四人间、六人间……
五姐住的是单人间。
下午,孩子们走了,闹哄哄的房间里安静下来,好像一下变得空旷了许多,我让人在墙角加了一张折叠chuáng,加chuáng的人说,租赁chuáng铺和被褥每天20元,我给了对方两张票,这就意味着我要在这里住上十天,之所以这样是我看见五姐对我的举动在意而关注,如同无助的孩童,她害怕我离开,害怕即将面对的陌生和孤单。我对她说,我最近没事,在你这儿住几天,这儿清静。
在养老院餐厅,我们吃了当天的晚饭,餐厅门口写着开饭时间和当日食谱:
早饭:馒头、南瓜粥、小菜,jī蛋一个。
午饭:米饭、肉片炒洋白菜、拌菠菜、jī蛋汤。
晚饭:片汤、花卷、小菜。
每日食谱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早饭后有顿加餐,或牛奶或豆浆,轮换着来。如若另有要求,可让小灶厨师单做,费用自理。
这样的食谱对于消化能力衰减的老人来说不失一种科学的完美设计,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又找回了当年在工厂当学徒工,敲着饭盒在食堂售饭窗口等待开饭的感觉。饥肠辘辘,没有油水,总是觉得饿,一天的主要jīng神全放在吃饭上,这顿刚吃完,又盼着下顿了,尽管下顿也跳不出白菜萝卜的范畴。
那晚,跟五姐喝着片汤,就着咸菜吃花卷,按说也够了,可我还是让小灶师傅做了熘肝尖和西红柿炒jī蛋。结果菜剩了不少,五姐对我说,我们平日是奢侈惯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孔子的大徒弟颜回都行,我们也不是贤人,怎的就觉得委屈呢?
我说,我没觉得委屈。
五姐说,没觉得委屈你点这些菜gān什么,以后我日日要吃这个,难道日日要点熘肝尖?
我知道,她情绪不好,这样的改变搁谁身上谁也不会好,五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不能说不孝顺,就是jīng力顾不过来,各自有各自的工作,有各自的家,五姐的脾气随着年纪增长越发不随和,越发古怪,自从老伴儿去世,性情变得很孤僻,看谁都不顺眼,感到谁都对不住她,谁都在算计她。她常常站在五斗柜前看着一张《牧归图》的国画发呆,画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横chuī短笛,头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杏花丛中逍逍遥遥向家走去,后头跟着一只欢快的撅着尾巴的小huáng狗。这幅画是我们家老七应五姐的要求画的,画上的牧童是我的姐夫,紫阳大巴山人,参加革命前是个放牛的,后来当了八路军的连长,解放后当了某部司长,却依然依恋大巴山,在北京去世后依着他的遗愿,将骨灰送回老家,埋葬在他往日放牛的山坡上。五姐对着画上的牧童说,……你个小牧童儿,现在你到家了,舒坦了,可是你身后头的小huáng狗还在路上跑呢,它找不着家了……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媳妇自然不理解,待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闺女们那儿住几天,换换环境吧!
闺女那儿没有“小牧童”,老太太有些失落,依着北京人老理儿,“宁看儿子屁股不看姑爷脸”的原则,老太太的心情也并不舒畅。姑爷是外姓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儿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妈自然也是女儿家的客,老太太在两个女儿家轮流住,环境不同,感觉一样一跟要饭的差不多!有时姑爷把碗放重了一点儿,她也要动动心思,想想是不是对着她来的。在女儿家不能跟“小牧童”说话,她索性一天不说一句话,不但她自己,把闺女、女婿闹得也很紧张,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双方都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女儿拐弯抹角地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一听就火了,把我当什么了?jīng神病吗?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弹什么哩格楞!
老太太一拍屁股,走人。也不让闺女送,自己打的回来的。
五姐的脾气倔,不受一点儿委屈。其实也没人给她气受,是她自己多心。
儿子是工厂装配工,挣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们称为“小白兔”。“小白兔”理所当然地跟着妈,妈妈的房子大,还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妇是会计,单位分配的住房,娘家妈住着,两室一厅,小两口不便去挤,再说,儿子没离开过家,从小就是在这所大屋里长大的,老太太没理由让儿子媳妇另起炉灶,在外头单过。老了老了,她不靠儿子靠谁呢?
可事情并不如想得那样简单,谁靠谁还得两说着。
五姐容忍得了儿子容忍不了媳妇,她看不惯儿媳妇描眉画眼的模样,说她一看见媳妇的熊猫眼就想起卓别林,心里就猫抓似的乱;她嫌媳妇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间的纲常弄颠倒了;嫌媳妇当着她的面跟儿子犯嗲,跟儿子挤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没有她这个妈在跟前的顾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嫌媳妇呵斥她的儿子像呵斥狗,还把她儿子叫做笨笨狗,她儿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么,这不明摆着骂人嘛;嫌媳妇霸住了儿子的经济,把儿子管成了穷光蛋,连抽烟也要偷偷跟妈要,哪儿还像个爷们儿;嫌小门小户的媳妇就知道算计,两口子一个月jiāo老太太五百块钱,下班准时回家吃饭,却连棵青菜也不买,过年提回来一箱“可乐”一箱“雪碧”,是单位发的,说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挤眉弄眼的凉东西,孝敬全是白搭;儿子媳妇的屋脏乱得进不去人,被子一个月不叠,桌子上扔着臭袜子脏裤衩,不能称为卧室,只能叫“窝”,老太太看不下去,让小时工一周打扫一次,小时工说这样脏的屋子得加钱;眼瞅着媳妇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应该高兴,但她也看出来了,媳妇打的算盘是将来要把她当作带工资的保姆,说小孩三岁以前不进托儿所,不请佣人,要“自己带”,这样跟爹妈亲……是跟爹妈“亲”哪还是跟奶奶“亲”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