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放牛_叶广芩【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刘掌案是张文顺的师傅,不是一般关系的师傅,是磕了头,认了门的师傅,刘掌案喜欢这个朴实憨厚的小太监,也是有意给自己留条“后路”,便倾其全部,在做戏、当差上给予指点。

  张文顺饰的牧童短打扮,头上系着抓鬏儿,披着带流苏的“蓑衣”,开演时藏在寿康宫木头影壁后头,先用短笛chuī出一段敬懿太妃爱听的曲子,再缓缓走出,意思是由远至近,这是戏里边没有的,真的演员不会chuī笛子,张文顺会,所以宫里演的《小放牛》跟外边的不太一样。曲子至寿康宫的台阶前chuī完,然后小牧童开始在庭院的毡子上边舞边唱了:

  姐儿门前一道桥,有事无事走三遭。

  胖村姑没出场在后头嚷道,放牛的小子唉,等我蒸完馒头你再来,我的面还没发哪!

  太妃一听笑了,大家见太妃笑也跟着笑。只见村姑狗熊一样地扭出来,捏着假嗓唱道:

  休要走来休要走,我哥哥怀揣着杀人的刀。

  牧童做了一个鹞子翻身,拦在村姑跟前唱道:

  怀揣杀人刀,那个也无妨,砍去了头来冒红光;

  纵然死在了yīn曹府,魂灵儿扑在了你身上吧咿呀咳。

  村姑把手绢一甩说,你小子想吓死我呀,得嘞,我给你俩馒头,你找别人去呗!姑奶奶不跟你玩了!

  敬懿太妃说,刘掌案你快唱,别插科了,就你话多!

  村姑挤挤眼睛耸耸肩,把个粗腰又扭了几扭说,奴才这是逗牧童呢,今天我非把他逗得忘了词不可,好让主子打他的屁股。接着唱道:

  扑在我身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yīn阳;

  三鞭杨柳打死了你。将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在大路旁,那个也无妨,变一棵桑枝儿长在路旁;

  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说,小顺儿,以后不许唱“怀揣杀人刀”了,血赤呼啦的,还“冒红光”,不好,咱们改词吧。

  张文顺说,主子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全听主子的。

  敬懿说,也甭改了,忒费事,以后到这儿不唱就是了。刘掌案,你接着往下唱,他要挂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给敬懿道了个万福说,遵旨——

  挂住了我衣裳,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木匠;

  三斧两斧砍下了你,将你扔在了养鱼塘吧咿呀咳。

  牧童围着村姑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青鱼分水的姿势,唱道:

  扔在养鱼塘,那个也无妨,变一条鱼儿在水边藏;

  单等姐儿来打水,扑棱棱溅湿了你绣鞋帮吧咿呀咳。

  刘掌案说,还想变鱼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顶多变条傻泥鳅!小子,你接着呗——

  溅湿我鞋帮,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撒网;

  三网两网网上了你,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吧咿呀咳。

  敬懿插话说,最好是清蒸,多搁姜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说,下晚儿的膳桌上给您添条清蒸鳜鱼,南边刚贡来的,还是活的哪。

  牧童唱道:

  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在碗底藏;

  单等姐儿来喝汤,鱼刺儿卡在你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缺德吧你,小顺子,你还想扎我,没门!

  卡在嗓喉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开药方;

  三方两剂打下了你,将你扔过了后院墙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过后院墙,那个也无妨。变一个蜜蜂儿在花辫藏;

  单等姐儿把花采,一翅儿飞到你手心儿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你小子还想蜇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儿拔了,让你小顺子当个秃尾巴鹌鹑。

  飞在手心儿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扎枪;

  三枪两枪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见了阎王吧咿呀咳。

  牧童唱:

  一命见阎王,那个也无妨,阎王爷面前我诉诉冤枉;

  纵然死在yīn曹府,转一世也要与你配成双吧咿呀咳。

  两个人,你来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低,忽急忽徐,高入云霄,低如絮语,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张文顺在演出过程中从来不像刘掌案一样插科打诨,添加些无用的噱头,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人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静海乡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边,草dàng清流,白鹅戏水,妈妈在家里做好了贴饼子熬小鱼儿,等着他回去,什么紫禁城,什么寿康官,什么棺材瓤子一样的老太妃,全跟他没了关系,在《小放牛》的舞蹈歌唱中,张文顺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一个健全完整,明亮舒朗的少年,他的心灵为之愉陕而轻松。

  在沉闷险恶的宫廷生活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慰藉;在残缺yīn暗的人生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阳光。

  这出戏,看着简单,其实演员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劲,村姑和牧童要翻转跳跃,蝴蝶一样满场翻飞,有的人舞着舞着唱不出声儿来了,大口地喘气,有的人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应付几个动作而已。像张文顺和刘掌案这样演到引人入胜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刘掌案不愧为南府戏班的教习,把个小牧童张文顺调教得与真把式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看到汗流浃背的村姑和牧童,老太妃心里不落忍了,大声地说,小顺子、刘掌案差当得好,赏!

  皇恩浩dàng。

  那赏赐,有时是几块碎银子,有时是几块南糖。

  太妃的赏赐和平时发的那点有限银两,张文顺都找机会带出来jiāo给我父亲,再由我父亲托完家二少爷放假回天津时带到静海乡下去。完、叶两家是世jiāo,完家复姓完颜,是金世祖后裔。完家二少爷完占泰在北京上学,就寄宿在我们家,二少爷经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帮这个忙纯粹是出于热心。完二少爷知道小太监这点钱来得不易,虽然少也很尽心,传来送去没有出过一回差错,尤其是年根底下,冒着大雪往乡下跑,把钱亲手jiāo到老太太手里,再把老太太的话带回北京,为此张文顺心里总是感念这点儿情分。

  溥仪一度喜欢骑着车在宫里满世界乱窜,有一回路过寿康宫,听见里头chuī拉弹唱,笑声不断,就进来看。看到了张文顺和刘掌案演的《小放牛》,溥仪见太妃很高兴,顺手一掏,赏了张文顺和刘掌案一沓子钱,两人回去一数,折合现大洋两千多块,于是分了,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事、巧事不是经常能遇到,特别是在寿康宫当差。

  张文顺从此有了私房钱。

  1924年溥仪出宫,太监遣散回家,张文顺二十多岁,因为年轻、勤快,随着敬懿和荣惠太妃住到了东城的荣寿公主府,没多久,太妃们在麒麟碑胡同买了一套院子,俩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个太监宫女算作佣人,过起了闲居的日子。

  离开宫禁,张文顺与我们家的走动慢慢儿多了起来,我们家无论上下都将张文顺唤作“张安达”,我们的父亲说,对别人可以冷落,对张安达不能冷落,张安达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对别人的态度是在乎的,不能伤了他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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