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占泰从中学到大学都住在我们家,跟我的几个哥哥不分彼此,后来跟我五姐结了婚,是两家老家儿自小给定的娃娃亲,结婚后小两口不住天津却偏偏住在北平家里,说习惯北平生活,喝不惯天津的水。我母亲说,结了婚姑爷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适。
完颜姐夫说,gān吗赶我们走?我们不走,就算我是入赘还不行吗?
姐夫愿意当倒插门,奈何!
刚解放,街道宣传《婚姻法》,各家都去柏林寺开会,我代表我们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数的,母亲想的是《婚姻法》跟我们家没关系,让我去点个卯就行了。我很愿意gān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我对《婚姻法》多么有兴趣,是我对家门口那座元朝庙宇有偏爱,柏林寺里头有大树,有王八驮石碑,还有停灵的大棺材,平时家里不让去那儿玩,现在正好,玩不到吃饭绝不回来,更何况宣讲完了还有节目,扭秧歌、打腰鼓什么的。
那天讲《婚姻法》是早晨,太阳刚升起来,照在柏林寺大殿台阶上,光线十分柔和。一个穿着绿军装的gān部在讲话,gān部很年轻,说的什么我没听懂;但是他挥着手说话的形象却一直让我记忆至今,我不知当年那个讲话的小gān部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有过怎样的经历,如果还在人世,大概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过这篇文章告诉他,他讲话的场景无端地映在了一个小丫头的记忆中,六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却。
那天,开完了会没扭秧歌,演出了一场评剧《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为了配合宣传《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观众气氛也很热烈,我挤在最前面,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个叫杨香草的村姑,嫁了个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些,最着急的是那个叫杨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鸟入林,jī上窝,黑了天,
杨香草对灯独叹,
我十九,他十一,
什么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缠绵柔韧,期期艾艾,行腔总是在喉咙里滚,据说这就是评剧白派的特点,周围人叫好不断,为能见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动,我却盼着台上这个女子唱完了快点儿离婚。
宣传《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后还有《刘巧儿》、《罗汉钱》、《小二黑结婚》一类,我都不喜欢,原因是戏里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样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热闹。《小放牛》当时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老戏,老戏比新戏更受欢迎,因为那些词儿大家都会,能产生共鸣,台上台下一块儿唱,《小女婿》就达不到这种效果,谁能跟着杨香草一块儿“鸟入林,jī上窝”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欢快舞蹈让人眼花缭乱,少男少女在乡野打趣调侃,和谐自然,符合自由恋爱的jīng神,加之情节简单,类似街头小戏,有活报剧性质,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凤霞的《刘巧儿》来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单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们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张安达,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张安达已经五十出头,我的五姐二十将过。
也不知怎的,平时一贯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张安达竟痛痛快快地应承下了这个差使。大概是他太喜欢《小放牛》了。
张安达演《小放牛》轻车熟路,跟五姐配戏竟然没人能看得出他的岁数。张安达嗓子清亮,略带女声,但决不是人们所说的太监的“公鸭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适没有了,就像今天的儿童艺术剧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员扮演一样,张安达演小小子儿还真的挺对路。张安达动作轻巧,腿一踢,能踢过头顶,腰一弯,平地就能打个旋子,还会大车轮一样地打把势,把个小牧童演得人见人爱。五姐回家跟父亲夸赞张安达的演技,父亲说张安达是打小练的童子功,是戏虫子刘掌案亲自点拨出来的,在寿康宫当差绝不是混事儿的。
相比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毕竟年轻,长得漂亮,聪明,悟性好,张安达连托带领,不显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们的《小放牛》演一场,火一场,拿过区里的大奖,还到中山公园去演过。
我五姐跟我们家其他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会唱《小放牛》,别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亲拉胡琴,带着她唱《女起解》,“苏三离了洪dòng县”,那是个最简单的流水板,连我在旁边都跟着溜会了,五姐却还找不着调儿,父亲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说,《女起解》里没有张安达,有了张安达我才会唱!
父亲说,这也是怪了。
张安达的媳妇给我五姐做了一双带大红穗子的绣花彩鞋,我五姐喜爱得不行,演戏不演戏都在脚上穿着,说是轻便跟脚。一段时间,《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个人都掉进《小放牛》的牛阵里了,魔怔了,二大早就在后院练唱,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走路都迈着小碎步,水上漂似的从后院漂到前院,坐在饭桌前,拿筷子点着桌沿还在唱:
行来在,青草儿坡前,见一个牧童,
身披着蓑衣,手拿着横笛,倒骑着牛背,
他口儿里唱的俱是莲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亲说,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说,我不能跟张安达比,人家有功底,张嘴就来,我是一张白纸,不练行吗?
我说,张安达演的那个小牧童比《刘巧儿》里头的劳动模范赵柱儿还好看,胡同里的孙大妈、刘婶、赵奶奶都说看上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亲让我住嘴,说张安达是太监,丫头家家不许胡说,怎能动辄就是“看上谁!”
五姐不乐意了,眼睛一瞪,冲母亲说,太监有什么不好,太监也是人,旧社会的奴才,新社会的主人!
母亲说,你跟我瞪什么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说这话你不嫌寒碜,真把你嫁个太监你能答应?你男人可是清华毕业,论学历、家境、长相,哪点儿也没rǔ没了你!
五姐说,他跟太监也没两样。
母亲不说话了,母亲知道五姐与五姐夫关系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颜姐夫练气功,炼丹药,吃五行散,讲的是清心寡欲,抱朴归一,我五姐不认这个,说他是半疯。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对着北斗七星走禹步,属于半人半神系列。
母亲口气缓和下来说,咱们先不说姑爷的事,往后我会收拾他,咱们现在说的是张安达,张安达是个难得的好人,跟咱们家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咱们也没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监就是太监,他们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错,张安达人长得帅气、俊秀,可话说回来了,过去进宫当太监的哪—个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枣的能到皇上跟前儿去吗?
我问母亲“不能人道”是怎么回事,母亲推了我一把说,去!
五姐的脸通红。
母亲认为跟我们家没关系的《婚姻法》,没出一两个月便大有了关系,我们家那位情感丰富又多变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颜姐夫离婚,谁也劝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闹,就是铁了心地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