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松在行顺风船时,把一份重建龙泉县城的可行性报告发到龙泉四大家正副职和县委常委手里。这个报告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大量卖出龙泉城镇户口,用这笔收入重建龙泉所有主要街道;凡在新规划街道两旁的单位或私人住户,限期在规定地点按各街区所规定风格建三层以上带可进行商业活动场所的门面房;若原土地使用者无力在规定时间盖出统一要求临街房,其所用地皮将由政府主持向全县公开以拍卖方式转让使用权,龙泉所有单位或个人都有资格参加竞拍,所得转让金除收取公共设施所必须资金及各种应征费用外,全部归原使用者所有,政府将另划出区域采取集资建房方式迁出这部分人口。第二部分:借鉴国家在沿海设经济特区的成功经验,以老城以东“313国道”为中心,另辟一方圆二十五平方公里的区域作为龙泉经济开发区;凡原住在开发区区域内的农村人口,自动转为城镇人口,政府每年拿出适当资金,补贴其失去土地后无固定收入期间的生活;开发区内,各商业区和居民区,只要按规定盖营业性和居住性建筑,所使用土地,龙泉政府将不另行收费。如上面两个计划得以实现,三年内,龙泉城镇人口可达十五万,国民经济总产值可望达每年三十亿人民币,从而完成县改市的大飞跃。报告最后,列举了十二条重建新城已经成熟的条件。列在第一条的是:据龙泉三家银行和各乡镇信用社提供的数据,龙泉八十四万人,在县境内存款总额高达四点三亿,是全地区相同规模四个县个人存款的总和,具备重建新城的启动资金。
李金堂看到这份报告的当晚,彻夜未眠。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胆大缜密、可行性极qiáng的大构想。这个构想顺应改革开放的大趋势,完全符合当前国家正在实行的大政方针,政治方面无懈可击。操作上的问题,只要从省、地要来特殊政策,完全可以轻松处置。如果再卖出一万个城镇户口,这笔钱再加上全县个人存款的二分之一,完全可以建出一个新城的骨架,可行性无可怀疑。李金堂顿时感到一股彻骨的悲哀,悲哀这样一个构想没能产生在自己脑袋里。作为一个职业政治家,他明白,一旦这个新城经刘清松之手在龙泉的地平线上凸现出骨骼,他所代表的时代就会被轻描淡写地翻转过去。必须设法阻止这个计划。
然而,眼下的局势,李金堂已无法想出别的高招阻止刘清松,他只能寄希望于他在龙泉决策层的影响力。对于这一点,十几年来他从未失去自信。在他看来,龙泉县委常委的九个人,想利用一下少数服从多数的组织原则阻止刘清松,仍易如反掌。王宝林不必说了,人大石主任、政协张主席两位常委,如今能过龄不下岗,全是他李金堂在上面走动的功劳。朱新泉和组织部长温泉,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其中有一个念他的提携之恩,五票已是囊中之物。可是,一旦想到用这种方式阻止自己也认为是件好事,李金堂就感到是失败,因为十几年来,龙泉常委还没有进行过无记名投票。
常委会讨论刘清松的提案时,李金堂第一个发言了,他要给这个会定个基调,希望不至于用无记名投票方式进行表决。他说:“刘书记这个计划吓得我几夜没睡好觉。我这个老朽想不出这样大胆的东西。面对这么重大的改革,我没有办法不当一回保守派。它牵扯的面太大了,上要改革国家的有关政策,譬如《土地法六十条》;下要扭转龙泉人的观念。国有国情,县有县情,我还要重复这句话。龙泉是个手工业县,工厂就办在千家万户。大城市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大工业阶段才一个个出现的。十几年前那场大洪水,伤了龙泉的元气,刚刚休养生息了一段,似不宜搞这种掠夺性的大兴土木。龙泉人存折上的四点三亿都变成了房子,门面房就有上万间,拿什么进货,拿什么买商品?国家搞特区,选的地方都在沿海地区,没有一个选在内陆省和西部省区的。我不是说这个计划不好,也不是说这县城不该建,我只是认为时机不成熟。拆掉了盖不起怎么办?龙泉在这方面有过教训,当年北京拆城墙,龙泉也拆,一场大洪水,把没城墙的一半县城给冲掉了。我的意见是暂缓。”刘清松像是料到李金堂会说出这番话,接住话头就往下说:“洪水毁城是人为造成的灾难,与有没有城墙关系不大,当年西半个城百分之八十的房屋也进水了嘛。上次大洪水,一方面原因是七座水库都在‘文化大革命’中修建,质量太差,有三个水库泄洪渠道跟贮水量简直不成比例;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赵河、清凉河、淇河等十二条境内大河河堤年久失修,河堤树木都给砍光了,这才经不起大雨。龙泉县的整个生存环境不容乐观,必须来个全面治理。上星期我在林业会议上提出三年植树五万亩三百万株的目标,为的就是从根本上解决水土流失的问题。这个改造县城的计划,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还很多,今天,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
没有别人再发表意见。李金堂和刘清松又唱了两个小时对台戏,李金堂憋不住了,“清松这个报告一个星期前大家都看到了,这么大的事,我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我看可以表决了。”刘清松打开文件夹,摸出一叠白纸,朗声说道:“那就用无记名投票方式表决吧。是上还是下,谁都没话说。”话一说完,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张白纸。
李金堂心里道:“自讨没趣!你以为你理顺了一个矿业公司,威就扶起来了吗?你不是怕举手表决别人要看我的脸色吗,我就给你一个公平!”他拿起白纸道:“林秘书,那就有劳你唱唱票。差不多有十年没这么表决了。”掏出钢笔在白纸上写上一个jī蛋大的“下”字,叠也不叠,扔给陈秘书,起身去了厕所,对着瓷砖上的黑dòng酣畅淋漓撒了一泡热尿。
转回会议室,林秘书已把九张纸收齐,抬眼看看李金堂和刘清松,问道:“是不是可以唱了?”刘清松转过脸问:“老李,你说呢?”李金堂笑道:“都是老党员了,组织原则大概都没忘。唱!”林秘书念道:“下!”挪过一张,又喊出一个“下”字。李金堂摸出一支烟,自燃了一支。等了一会儿,不见林秘书出声,李金堂支起身子,疑惑地看了林秘书一眼。林秘书一连翻了三张,左右看看,“没有写字,算不算弃权?”刘清松紧接道:“按组织原则,可以弃权。”林秘书接连喊道:“弃权——弃权——弃权——弃权——上——上——上——”又把九张纸重新看一遍,“投票结果,三票上,两票下,四票弃权。”
会议室出现几分钟的静默。李金堂脸色骤变,一口接一口地吞吐着香烟。刘清松脸上现出一缕轻松的神情,心里道:这个头开得不错,只要不出现一边倒,事情就有转机。他轻咳了一声:“三票对两票,都没过半数。你们看是搁一搁再议呀,还是先报到地委和行署?”李金堂心里已经接受了失败的事实,知道四位投弃权票者态度明朗之日便是他和刘清松争夺上层分出胜败之时,也预感到下一轮争斗凶多吉少,却又不能耍横硬拖下去,硬着头皮说道:“既然是这个结果,再议十数八次,怕也变不了。那就jiāo上边裁定吧。”刘清松也不退让,说道:“下级服从上级,也是组织原则,大家没别的意见,就这么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