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乡长和高姓的几百人一走,白云飞就和几个青年把白剑扔到半空中。在空中像片无根的浮萍飘摇时,白剑才品味出冷汗要gān未gān时,那种身子骨出奇的松软和浸入骨缝的奇寒。嘴上只长一根独毛的小小副乡长,就这样难缠,白剑脑子里顿时闪过李白的诗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行真是前途未卜呀!
白剑在八里庙这一番亮相,一下子触动了龙泉县敏感的政治神经,眼看着无法进行他的私访了。
李金堂在家里接了周有才打来的电话,吩咐说:“对这件事你不要表态,王副乡长的猜疑也有道理,由他打电话给刘书记更好,他很快会打这个电话的,千里马没跑得飞起来之前,都不会忘了伯乐。还是那句话,凡事先看看。你们乡还有没有别的村扒房的?好吧,八里庙的事你不要插手,就是扒个jīng光也不要管!”他站起身,妻子chūn英已经拎着外套准备递给他。旋即,他打消了去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的念头,朝妻子轻轻一挥手,女人悄然退到里屋,这种默契的配合很不像夫妻,倒更像五星级宾馆训练有素的一位女招待和一位下榻的尊贵无比的客人。刘清松去县石墨矿和麦饭石矿区视察了,接下来就会有惊人的举措。庞秋雁带着从省城请的大律师已经去了广州,如果能追回欠款,这两个矿改组后的班子,李金堂就不好发言。不管刘清松是不是来龙泉镀金,他都必须认真对付。
李金堂仰靠在沙发上陷入了深思。女人悄悄走过来,把红外线电暖器加大一挡。拨乱反正的时代过去了,摸索经济复苏和发展办法的时期也过去了,社会进入了有序的运转期,各个行业再不会出现那种一夜成名的神话般的英雄。龙泉从“文革”的极度混乱中发展到今天,能让地委发出“外学温州内学龙泉”的号召,刘清松没立寸功。按一般逻辑,刘清松这种坐享皇帝是不会伤及李金堂这种马上皇帝的。然而事实上,龙泉只是像一个王国,距帝国的所有风光相距不止三舍之地,李金堂一不留神很快就会被扫进县志那些发huáng的书页里,仅仅作为引导历史车轮前进的路标。明永乐皇帝朱棣,深得万世留名之道,借机发兵登基后,不多年就把首都由金陵迁北京,大兴土木建造皇宫,天下稍平,即下旨编一部《永乐大典》,成为仅次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知名帝王。朱棣的成功显然在于他注重形式。刘清松的居心,深得朱棣的真传。他先改建一条街,又造一个新村,下一步呢?这样,他就会在一个不出产英雄的时代,以有形的街、村、城引人注目,并可企望触摸一下永垂千古的衣裙。如果这一计划完全实施,他李金堂几十年来的所有劳作,仅仅只配作刘清松辉煌事业的基石。李金堂想透了这一层,心中暗叹后生可畏。去年他提议更改街名,一是为了抛出和为贵的绣球;二是为了一旦刘清松过于难驯,能多一个可供攻讦的靶子。前几天托病不去参加现场会,则完全出于本能,感觉这样下去会在刘清松设下的圈套中就范。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李金堂伸手仔细抚摸了自己的脸颊,一股浩然之气又在胸中激dàng起来。我还没老,我还没老,和清松这种有头脑的年轻人斗一斗,才有意思。这个记者来得好哇!如果设法让刘清松赏识的王副乡长带人连夜扒掉八里庙的寨门,这个白记者会作何反应?他能不能阻止刘清松建新村的庞大计划呢?照常理,只要上面听到了反对意见,这个计划就会流产。李金堂jīng神一振,再次拨通了周有才的电话。听了一会儿,他懒恹恹地说声“知道了”,便撂了电话。刘清松已经通知停建新村了。“来得好快呀!”李金堂喃喃一声,心里道:应该尽快把这个白记者抓住,把他的火煽旺一些。他接连拨了两个电话后,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十分钟后陈远冰、朱新泉一前一后进了李金堂的青砖四合院,朱新泉还带了一个人来。李金堂睁开眼睛用目光嘉许这两个得力部下的效率。朱新泉微弯庞大的躯体,“我把新闻科夏仁gān事带来了,他和您说的白记者同过学。”李金堂像是被注入一支兴奋剂,很快坐直了,“坐下说,坐下说,还是你想得仔细。”chūn英不声不响给三位客人倒了茶,又不声不响退下了。“夏gān事,你谈谈这个白剑。”朱新泉直入主题。夏仁慌忙欠欠身子,像猪腰子一样的瘦长红脸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亮中,细长的脖子绷出两条像正在蜕皮的蛇一样的动脉血管,“事情是这样的,白剑说是乡里人却是城里人,说是城里人却是乡里人,他父母先是国家gān部,后是八里庙农民,当了几年农民,又是国家gān部,研究几十年黑米,大洪水时淹死了。”朱新泉忍不住打断道:“啰嗦什么,又不是练绕口令!”李金堂淡然道:“还是说清楚了。这么说,他父亲叫白祖贤,我认识的,是县里的种子专家,六二年自动回乡,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夏仁掏出手帕捂嘴咳一声:“我和白剑小学同学三年,他当知青后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中华通讯社,不常回来,五年前我在县城碰到他一回。”李金堂嗯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县里出了个国家通讯社的大记者,这么多年我们竟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失误!”朱新泉马上把夏仁推到前台:“你早知道县里出个大记者,为什么不汇报?”李金堂和善地笑笑,“不怪小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夏仁答道:“他们这一门,四代单传,八里庙还有个爷爷,五年前八十岁,如今不知还在不在。他还有个妹妹叫白虹,我见过的,长得小小巧巧很可爱,脸庞很像中央台新闻播音员杜宪,那年十六七,刚招到县种植厂当工人,前两年还上了自修大学中文系,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
李金堂心里盘算着:白剑的根在龙泉,jiāo上这样一个能chuī响大喇叭的人,总是个好事。若是个机灵人,他会很快明白的。这事要赶在刘清松下山之前做了,迟则生变。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我看应该先把他请到县城,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县里工作上有了成绩,北京新闻界也好有个照应。新泉,明天你亲自去把他接过来,用我那辆车。陈主任,你到古堡给白记者安排个房间。”说到这里,他止住这个话头,对陈远冰道:“我还有件事要单独和你说说。”朱新泉和夏仁走后,李金堂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转过身道:“今晚你就去找组织部温部长、人劳局魏局长,明天把白剑的妹妹由工人转成gān部,这姑娘已经有文凭,也算落实政策。”陈远冰问:“安排到哪里?”李金堂笑了,“夏gān事不是讲了吗?这个小白虹长得像杜宪,会说普通话,就安排她当记者兼播音员。后天早上县电视台要有这么个白记者。”
第三章
古堡是一幢石头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清光绪八年由一个叫奥威尔的英国传教士设计建造,很有些巴德农神庙时期的建筑风格。古堡先是一位商人的府第,光绪二十二年chūn天,古堡遭土匪洗劫,商人全家十一口和六个佣人遇害。作为一处凶宅,它闲置二十几年后,成了县党部,解放后又作了近三十年政府办公楼,县委、县政府搬入新建大院后,它经内部装修改建变成了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