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来自县城的客人锐减。上午来的贵客等到三点多钟,一个个都垂头丧气钻进车里走了。这种垂头丧气的表情放在丧事的大背景下,显得十分和谐,并没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只是高四喜也变得有点心灰意懒了,心里不住地在嘀咕:这么多的人都是捕个风儿捉个影儿吗?
“娄阿鼠”和李玲骑着摩托驶进北门,立即引起一路的骚乱。两人都常在电视里露面,有些知名度。
李玲和“娄阿鼠”各在灵前磕了九个头。白虹去拉了李玲起来,躲在一边说了一会儿话,像是很熟悉的朋友多日不见似的。李玲看见白剑一人走进东厢房,放了白虹的手道:“我要找你哥谈判谈判,过会儿再和你说。”
李玲进来就把门掩上了,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京城人物,眼大,我们这种小人物,进去一骨碌,就淹死沉底了。”白剑仔细辨认,又仔细回想,才记起原是见过的,还把一封信装进胸罩测试过他的定力,很诚恳地说道:“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认作白虹的同事了,欧阳团长可好?”李玲莞尔一笑,“念起你还能记着我师傅的名字,我也不计较你把我给忘了。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么大的排场,孝子跪了几里地,把我这个从来不哭的,也染得知道什么叫悲伤了。早知这么大的场面,应该让洪梅姐也来见识见识。我说你架子大,可不是为我自己的委屈。”白剑说道:“适当的机会,我一定去拜访拜访欧阳团长。”李玲道:“这还算有点良心。你知道我为啥磕九个头吗?你猜不出的,我自己三个,洪梅姐三个,剩下的三个是让你爷爷保佑我实现一个心愿。这个心愿与你有关,现在你穿着孝服,我先不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到处都要留点情啊?”白剑很不自在,也没反驳。李玲拉开门道:“你好好回忆回忆,你什么时候搅乱过一个女孩十八岁的芳心。”丢下这句让白剑莫名其妙的话,闪身出去了。
第二十五章
刘清松翻看几页白剑递来的一厚叠稿子,眼睛里露出一缕惊讶,叹了一口长气道:“佩服,佩服!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把它写了出来。”白剑解释说:“刘书记,大部分稿子我在北京已经写好了,这回回来只是加了个开头结尾,核实了一些数据。我知道你很忙,查细账的事也就没再麻烦你。”刘清松感到脸颊一阵热,忍不住追问一句:“你真的查到了那些陈年细账?”白剑从公文包里掏出另一叠纸,“这是当年孔明公社救灾的一部分细账的复印件,请你过目。我先后得到了当时十六个公社的救灾细账,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公斤吧。文章中引用的数据,我都再三核实过,用不用都拿来让你看看?审读的难题,我只能依靠你解决了。”
刘清松连声说:“不用不用,我还信不过你吗?稿子我看,我一定好好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佩服你。你爷爷的丧事我都听说了,原以为再也看不到这篇稿子了。到底是大记者,查到这么多账目竟没闹出任何风波。他们显然也明白了你的来意,要不然不会那样看重你爷爷的葬礼。这也说明当年的问题确实不小。”白剑以为刘清松要耍滑头不管这事了,一听这番话,又有了信心,说道:“补这个介绍信,是想让写这篇文章更名正言顺些。如今批评难搞,不得已才先搞了一段私访。能得到这些账目,只是运气。稿子你先看着,我再凭这次带来的介绍信正面查一查。不过,文章里涉及的不少人,现在有的还身居要职,要是征求到每个人的意见,恐怕……”
刘清松知道该表态了,把白剑的稿子锁进柜子,又把那叠账目复印件还给白剑道:“这些我用不着看了。封建社会还没有享有独断特权的御史呢。虽然我现在是个闲人,可名分还在,还是龙泉县的法人,我决不会让你呕心沥血的奇文流产的。这点请你放心。”白剑还是有点不大放心,又道:“刘书记,可以说这篇文章花我多年心血,没有一点自信,也不敢请你过目。这几天,我在县里也听到了不少说法,说我因为父母亲死在大洪水中,几个月前又在龙泉挨了打,查当年抗洪救灾的事,是故意找龙泉的麻烦。说心里话,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要真只是这么点动机,经过这个葬礼,我也不会再做了。我是想做点事,中国该做而没做的事太多了。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中央为救灾也投入过大量的财力,那时却没有出现多少经济问题。枪毙一个刘青山一个张子善,有没有一点震慑作用?有,而且很大。但是,那十七年经济方面的问题不多,与信仰关系更大。这次洪水发生在‘文革’后期,为什么就出了这么多问题呢?我认为这里面值得反思的问题很多。你的建城计划我也听说了,这么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为什么就不能实施呢?我很想知道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这篇文章也尝试着涉及了这方面的问题。”刘清松哪里不知白剑这番表白的用意,笑道:“那我更要尽快看看这篇奇文了。”白剑问道:“给你十天时间够吗?《时代报告》九期已经留了版面。我想多留出点时间,结合你提的意见再作一次大改动。”刘清松伸出三个指头道:“三天!有三天就够了。”
白剑第四天去找刘清松,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心情一落千丈。他又一次领教了政治家的谨慎。没有是非,只有利害,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闭门想了一天,白剑准备走一步险棋。他把自己留下的复印件用快件寄给远在北京的《时代报告》编辑部主任,并附了写有这样意思的短笺:“稿子审读没问题,先寄全稿供发排,意见我随后带去。”他自信《时代报告》不会放弃这部稿子,一旦对刘清松这边彻底绝望了,那时再回京陈述真相,相信杂志社不会因缺龙泉方面的审读意见把杂志开了天窗。
这天晚上,宣传部长朱新泉来到古堡,目的只是给白剑带句话,说刘清松想约白剑去柳城谈谈。白剑问道:“刘书记是不是去地委开会了?”朱新泉摇摇头道:“刘书记这次是回柳城休假。”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他给你留了住处,让你晚上去找。”
白剑大惑不解,迟疑了两天,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了柳城白河小区见刘清松。一个星期没见,刘清松的jīng神状态让白剑吃了一惊:头发零乱,胡子没刮,领带歪斜,一身的萎靡气息。看见屋内又没旁的人,白剑心里道:记得他有两个孩子,这种时候还没放学回家吗?刘清松给白剑倒了一杯茶,看见杯子里漂着一层茶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是朋友家的房子,他们夫妻都出国了。我再烧点水喝。”白剑心想:不是回来休假吗?咋会住在朋友家里?关切地问道:“出啥事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刘清松轻轻一耸肩道:“这忙谁也帮不了。”白剑眼珠一转,说道:“社里驻H省记者站站长是我大学的同学,和省委吴书记有些私jiāo,若是这方面的事,我还真能帮点小忙。”刘清松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转身去书柜里取出白剑的稿子,朝茶几上一放,“稿子我看了三遍。振聋发聩,振聋发聩。我提不出任何所谓的修改意见。你要的审读意见我已经写好,章也盖了。能成为这篇文章的第一读者,我深感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