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洪梅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倚在门棱上的身子倾斜了,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眼泪滚落下来,嘴里喃喃着:“他不是个戏迷,他看戏是有目的的。我,我明白了。他,他用了九年,bī死了父亲……母亲怕,怕他总,总也不会熄灭的激情……”猛地把头一甩,“胡姨,胡姨,洪梅猜得对不对?你说,你说,你说呀——”
胡眉哆嗦一下,口吃起来,“你,你一个弱女子,咋能斗,斗……”话没说完,一直蹲在黑影里抽烟的张富贵突然蹿起来,一巴掌把胡眉打翻在chuáng沿前,吼骂着,“斗你妈×斗!女人家家的,越老越不知个进退,尽放些闲屁。”转过身对欧阳洪梅道:“洪梅,这个老货怕是疯了,最近说话做事一点都不照板。你爸和你妈的事,我清楚。为了能娶你妈,少爷又是动刀,又是动枪,又是绝食。少爷这样刚烈的人,咋会叫人bī出毛病?这都是命,与人家李金堂有啥关系。这老货一回到城里,早年的臭毛病又犯了。你别听她胡扯淡。”胡眉爬起来接连打自己几个耳光,“我该死,我该死,你家的事真与李金堂无关呀。”
欧阳洪梅慢慢站了起来,嘴角一扯一跳,自言自语着:“没关,没关,都是命,没关。”一步步晃出了印染厂。
欧阳洪梅在城隍庙家里一连坐了两天两夜,自杀的念头才渐渐淡到了无。如果再走这条路,无异于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年,如果从巫山纵身跳进长江,自然是一了百了的大解脱。可是,如今再走这条路就太感情用事了。即便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这种命运,那也要死个明白。不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弄个明白,那就太对不起这些万难忍受的煎熬了。这一场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她的思维、她的心理,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肌肤表层挂上了薄薄的如水晶一样闪烁的东西,皮下时隐时现的节节青脉袒露着她神秘莫测的心迹。神情里,时不时会散she出可怕的狰狞。思维常常出现间歇性停顿。心理活动常常发生跳跃和错乱。第三天,她自动恢复了进食,中止了这种自我nüè待。
恢复正常状态后,欧阳洪梅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回避李金堂。在这种心境里,这恐怕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的惟一办法。她发现眼下面临的困境酷似当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后,无声地流了一天眼泪。一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要好好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是要掩盖他心理yīn沟里的罪恶之念吗?我还没有直接面对过他的恶呢!难道他计划留着这些恶与狠给我致命的一击吗?难道这十多年我看见的仅仅只是一张画皮?我要剥开了看看他。只有亲眼看清了,我才甘心。我要看见他愤怒,看见他歇斯底里,直到看出他的原形。如果我看清了一切,我决不会沉默。
满院的残花把申玉豹托进欧阳洪梅的意识里。就从这里开始吧。
申玉豹没敢奢望十几个花篮、两盒录像带、一本报纸剪贴就能赢得欧阳洪梅的心,自觉自愿做这些,只是想从此改变一下自己在这个女人眼中的形象。第一次作为客人被请进这个院子,他还有点忐忑不安。满地零乱的残花,似乎又预示着一种不祥。欧阳洪梅一身素白长裙,眼眶深陷,眼珠转到之处,处处闪烁着捉摸不定。申玉豹一下子就联想到传说中的女狐仙,心里隐隐发怵。
欧阳洪梅甜甜地一笑,“不认识了?回到龙泉我就病倒了。这么几天,你也不来看看我。”申玉豹再细看去,认定这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美丽,心里顿时坦然,说道:“你连演了十八场戏,我想着不该打扰你,怕你看见我又烦了。”欧阳洪梅倒了茶水,开门见山说道:“玉豹,你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准备认真考虑一下和你的关系了。不过,这件事怎么办,由我决定。我让你做什么,你能无条件做吗?”申玉豹答道:“能!”欧阳洪梅突然又问:“让你杀人你也杀吗?”申玉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欧阳洪梅一本正经起来,“咱们不说笑了。我准备在近两年就告别舞台,必要时也准备走向婚姻。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了,用不着再说。我答应跟你建立恋爱关系。你我都算曾经沧海的人,能不能最终走到一起,难说。所以,我们这种关系又可以随时终结。你同意吗?”
申玉豹连声答应道:“中,中,中。啥时我都听你的。”
申玉豹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回了细柳巷。三妞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迎了出来,嗔怪道:“走了几十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到公司问你,说你带了八万元现金出去了。吃饭了没有。”申玉豹神秘地笑笑:“我出去买了几个书架和一批书。”三妞还没来得及问,只见几个人抬书架的抬书架,搬书的搬书,拥进了一院子。申玉豹说:“小山子,你领他们把楼上东边的房间打扫出来,再把东西摆进去,西边的房间有chuáng,以后你就住那儿。”三妞疑惑地看看那一捆捆自己听说过名字的和没有听说过名字的书,随手抽出一本《西游记》翻了一下,又随手扔过去,书就掉在地上了。申玉豹忙跑过去,捡宝贝一样捡起来,嘟囔着:“看看,弄脏了,弄脏了。”三妞哼着鼻子冷笑道:“搞什么鬼名堂!看个电视剧都能打呼噜的主儿,还用买这么多‘安眠药’gān吗?你能看得懂吗?”申玉豹得意地笑了,“什么事能难得住我申玉豹?那书上的字,大部分是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这是不假。不过,我有一双好耳朵和一个好记性。兴人家过目不忘,就不兴我过耳不忘。刚才那个学生叫小山子,高考得病还考得只差一分,很会讲瞎话的,我聘他来给我当家庭教师。用他的眼和嘴,用我的耳和脑,一年下来这些书根本不在话下了。”
三妞没再说什么,扭身进了屋。申玉豹跟了进来,把门关上了。三妞脸一红,嗔骂道:“看你急的,一时半晌都等不及。”申玉豹正在墙上摸开关,随口答道:“这事一定要现在做。”三妞眯着眼瞟瞟灯光,咕嘟着:“出去这么久,你先洗个澡再说,我出去拎壶开水来。”申玉豹明白三妞误会了他的意思,鄙夷地睃一眼三妞:“你妈——我不说脏字了,你他妈就知道弄这。从今天起,我要脱胎换骨了,需要把你我的事作个了断,又怕闲杂人听见,这才关的门。”三妞愣怔一下,问道:“你要了断啥事?”
“啥事?”申玉豹掏出一张支票推放在饭桌上,“你坐下来慢慢说。咱们夏天时可是说好了的,红口白牙的,你也算个人物,不能说了不算数。虽然你夸口说不要我一分一厘,可真要这么做,又显得我太不仗义。我给你说过,除了对玉芳,我还没对哪个女人亏过心。那四个女工的事,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碰上那个嘴最甜的,硬把我当日本啥子音乐指挥家崇拜,她穿得挺时髦,人五人六真成个城里姑娘了,见了我装作不认识,我也没后悔去年把她弄进城。她们还没法跟你比。你和我是正儿八经谈恋爱,说huáng就huáng也不合我申玉豹的脾气。这是一张现金支票,三日内去取有效。五万块当你的青chūn损失费,等你结婚,我一定另送一笔厚礼。你收下吧。从今天起,我和小山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