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全中一路小跑从好问酒吧赶到李金堂家,chūn英打开院门,他七八个跨越就进了堂屋,压低了嗓音说:“李叔,是这么回事,今晚她和申玉豹公开露面了,在好问酒吧喝了一杯咖啡。”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嬉笑着看随后进屋的chūn英。李金堂面部肌肉扭曲不堪,把手中的紫砂壶朝紫檀木方茶桌上砸了一下说:“讲!”chūn英知趣地撩门帘进了里屋。钱全中俯在李金堂耳边低语着:“她还和三妞闹起来了,三妞又打了玉豹,玉豹的几个保镖要打三妞,一个叫林苟生的壮汉子要和玉豹打架,北京的那个白记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劝住了林苟生。”李金堂猛地把身子坐直了:“你可看清楚了?真是白剑?”钱全中声音高了许多:“没错,确实是他。欧阳团长还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李金堂站了起来,“白剑又回来做什么?他确实又和那个林苟生呆在一起吗?”钱全中答道:“是的,看样子是在哪个包间里喝酒。”李金堂的脸色变得越发yīn森,两腿一软跌坐在沙发里。钱全中狠巴巴地说:“李叔,越罚他越上竿子,不如用点别的办法。”李金堂厉声喝道:“胡闹!不是你去年失手,也不至这么被动,正在风头上,藏你都藏不及,你又要gān什么?!你还是这么不长进,我算白疼你了。好了,你回去吧,这段时间你更要夹住尾巴做人。”钱全中哭丧着脸说:“李叔,您别考虑我,我愿意蹲十年八年,也不愿看他申玉豹这样猖狂。”李金堂淡淡一笑,“又说傻话了。刘备有句话,叫作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了玉豹那点事,我不能把你搭进去。几十年了,金堂就靠一个信字、一个义字治龙泉。后来他们去了哪儿?”钱全中答道:“她好像身体很不好,脸色煞白,玉豹扶她坐个三轮走了。我急着来这里,没跟过去。”李金堂挥挥手道:“你回吧。”
钱全中出了门,李金堂便在心里骂道:这笔害死人的钱呀,你真要把老子的一切都挤个净光吗?!难道是我真的老了吗?小梅梅,你这是在气我对吗?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你要真的觉得我老了,要离开我,你说句话呀!你这么冷不丁地跟了申玉豹,这不是存心丢我的人吗?是啊,我真的老了,眼睁睁看着申玉豹臊我的脸皮,我却没有办法了。钱又能通神了,玉豹如今又学会了用钱,我实在没办法了。是的,我可以抓了申玉豹和钱全中,也可以否认有这笔钱,可是,眼下我不能这么办呀!白剑又回来了,这笔钱要是让他知道了,我就要输光了。也怪我一辈子太争qiáng斗狠了,树了太多的qiáng敌。可是,你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唱这一出呀!李金堂借助茶桌黑漆的油亮,瞥了一眼自己,两颗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如今怎么尽出些斩尽杀绝的狠角儿!刘清松也没有服输,一旦再给他机会,他还会这么温和,还会像个知识分子吗?他决不会再是个秀才,肯定也会变成个杀手。白剑这次来龙泉,存的是打落水狗之心呀!玉豹是只猫,这些年竟也从猫变成虎了。还有那个林苟生,也是冲我来的。变了,变了,人都变了。这种狠和革命时的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如今八成都是为了自己。那种东西,那种遥远的美丽究竟是什么时候破碎的呢?难道在我和林苟生争斗时就要碎了吗?是的,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的。我可以苦苦等待慧娟九年,那时候我多有自信啊!后来呢,过了那场大革命,我就变成了啥样?对付十八岁的小梅梅,我就开始动了脑筋。自从开始拿那笔钱,我就彻底变了。为什么没娶了她?不就是心里怕失去既得的权力?
可是,难道就这么认了?
李金堂断定身后再无退路后,中止了这种反思。他从紫砂壶里倒出残茶叶子,放进嘴里嚼着,果断地拨通了王宝林家的电话。“宝林,”李金堂很gān脆地说,“这个关口只有你我扶在一起过。刘清松不服,已经把咱们往省里告了。白剑又在龙泉露面了。我们不能不作些准备。我看应该再开一个村一级gān部会,统一一下思想,再给有的人打打预防针。这两天你又想出啥新招了?说说看。”王宝林那边道:“可惜大洪水十三周年已经过了。我想是不是借助庆祝龙泉建县两千年,做点文章,修个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李金堂神情为之一振,“是个好主意。抽个时间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放下电话,李金堂又拨通了公安局长关五德的电话:“关局长,明后天,你们派出全部人员,全副武装,分头去白剑文章涉及的十六个乡,协助财政局清查账目保管情况。发现有丢失的,抓几个人,审两天再放掉。”
天空中飘下来细细的冷雨。一路上,欧阳洪梅心里只是重复三个字:我完了。我在他眼里已经无可救药!往事如烟。往事若真能如烟就好了。不管它们多么惨烈凄苦,只用一缕和煦的chūn风chuī过,都会化入那晴朗的蔚蓝里。往事不是烟!再也不能回到十八岁了。欧阳洪梅想起梨花刚谢桃花正盛时和李玲的谈话,身子兀自一抖。难道玲儿那句大白话恰恰说透了我的心事吗?难道真有那另一个深藏在心里的我等这个白剑一起圆那个十八岁就破了的残梦吗?玲儿说:要是她她就会不顾一切qiángjian了他!我还有玲儿这种胆量吗?我还有力量来追寻这早已是绝唱的余韵吗?苍天呢,苍天,为什么就不能留给我一件完美呢?为什么就不能成就我一段完美,让我在白发苍苍的时候也好有个玫瑰色的咀嚼呢?是洪梅前生前世作了什么弥天大恶了吗?如果不是,你为什么总让我孔雀的羞处bào露给他呢?你就不能用你的大手把我转一转,让他看看我那些依旧美丽的羽毛开屏的瞬间?难道你把他送到我的生活里,接通我的记忆,目的只是再一次折磨我吗?我的磨难难道还不够多?我只要这么一点点,你就这么吝啬地不给呀!
申玉豹大大方方地揽住了她的腰,关切地问:“你身子在发抖,是不是冷?”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却也再不敢诘问苍天了。是的,我只配有这样一处破烂的居所。上天很公正,用这破烂的居所盛一颗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心,很门当户对!上天安排他来,就是让他亲自揉碎我心中幻化出的风景的。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拥有这种美丽,甚至不配想象这种美丽了。所以才要惩罚我。所以就安排一个做过jì女的小姑娘和我竞争一个有杀妻嫌疑的男人让他看,让他看出我其实一点也不比三妞高贵、gān净。我是一个十九岁起就甘愿做有妇之夫情人的贱女人。我是一个被人qiángbào过而不敢抗争的懦弱的女人!我是一个为着满足可怜巴巴的情欲和登台演出那点虚荣心而心安理得被一个很可能是气死父亲bī死母亲的权贵养起的醉生梦死的坏女人。事实不正是这样吗?
欧阳洪梅思想了一路,突然对申玉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情愫。这个时候,她完全被申玉豹长达半年之久的狂热的追逐感动了。我还配再希冀更美好的吗?或许上帝把他送到我这里已经是破例的恩赐。申玉豹扶她进了屋,她才发现申玉豹的西服不见了,两只胳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嘴唇冻得青紫,低头一看,灰西服正在自己身上披着。这一细节顷刻间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变得泪光点点。她低头去穿申玉豹弯腰递给她的棉拖鞋的时候,看见了那堆申玉豹送来的礼物,把揭掉的灰西服重新披上,说道:“玉豹,我现在想穿穿那件貂皮大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