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面对活生生的李金堂时,特别是处境艰难的李金堂时,欧阳洪梅本能地又放弃了前两种立场,十多年来两人相依着走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又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潜意识里,她清楚地看见了如果不顾一切置李金堂于孤立无靠的境遇,便是对自己不可饶恕的背叛。
原来我是要来帮他的呀!我是来帮他找回自信的呀。这个时候我不帮他还有谁来帮他?欧阳洪梅走过去,轻轻地提起了大衣的领子。
李金堂猛地睁开了眼睛,久久地看着欧阳洪梅,忘情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你咋知道我在这里?”又关切地嗔怪道,“想着你会来参加这个会,才把时间由两点改到三点,你不睡午觉,偏头疼犯了可咋办?”欧阳洪梅轻轻地挣脱了,慢慢走到对面的椅子前,转身说道:“这么大的会,开会前你准在办公室,几十年的老习惯,一两个月也改不掉。”李金堂一见欧阳洪梅仍然清晰地铭记着自己小小的习惯,心情为之一振,“你来了,我就有劲了。要是请你不动,这台戏该有多乏味呀!”欧阳洪梅甩过去一个白眼,“眼不小,总是看扁人!凡全局大事,我哪一次不是不请自到?洪水前,洪水后,我都可以当一个你李金堂历史的重要见证人,别人怎么评价,我总要表明我的态度。”李金堂眼睛里顿时漫出满足的神色,“能上场吗?你的腰病有整整八年了。”欧阳洪梅感到心里一颤,“你看呢?上午我已经布置了,上最qiáng的阵容,演三场哭戏,选的是《窦娥冤》、《王宝钏》、《杜十娘》。”李金堂动了情,盯着欧阳洪梅道:“小梅梅,知金堂者,只有你呀。这三场戏选得好,选得好!”
欧阳洪梅莞尔一笑,“你坏了规矩,正谈工作,能这么叫我吗?”李金堂仰了仰身子道:“我想叫,想这么叫你。”欧阳洪梅脱口答道:“不是有了上弦月了吗?”像是马上后悔了这句话,眉头不经意地一蹙,孩子气地问道:“你就不想问点别的,譬如……外面传我要红杏出墙的事。”李金堂看着天花板叹道:“我知道我真的老了,纵有杀人之心,怕无提刀之力。你还能记得看看月缺月圆,金堂知足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规律。我每日想的,只是怕无法了那个助你从政的心愿。如今已是风霜刀剑严相bī了,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季,我全无信心。你能好,我都好。快二十年了,我还不知你的脾气?”欧阳洪梅只觉得心里发慌,忙插道:“你快别这么说了。洪梅上头上脸惯了。不是月亮就要圆了吗?在这种神圣之地谈这些,恐怕隔墙有耳。说说这戏吧,这回选这三场戏,不知合不合适。我听李玲说,前一次唱了《陈三两》,唱垮了一个矿业公司,这次就不敢唱了,怕这个戏有点邪。”
正说着,尹常青推门进来了。听见欧阳洪梅的声音,本想回避,又怕走廊猛然见了熟人,传成偷听私房话,见门只虚掩着,gān脆闯了进来,玩笑道:“只听见最后两句。恐怕不是戏邪。我听的说法更邪,说欧阳只要在台上忘情一哭,准有人要死。说西关棺材林家,有一小伙计专管抄剧院预告,见有欧阳你的哭戏,这店就要比平日多备一两口棺材。你唱《陈三两》,唱得分外动情,四品大员当书记听得泪流满面,矿上当然要死十几个人。”
欧阳洪梅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真有这种说法?要是这样,我从此决不敢再唱哭戏了。”尹常青看见李金堂面露不悦,心里大急,急出一副嬉皮笑脸,“看看,吓着了吧。本人的本行是搞杜撰,jīng心写的,人都喊假,没想胡诌一个棺材铺,竟能让大艺术家信以为真了。看来我以后只能搞歪打正着了。”李金堂紧跟着道:“龙泉近楚地,自古巫风就盛,难免有好事者穿凿附会一些巧合,耸人听闻。洪梅,这次是招魂,你尽管忘情哭,有两万多亡灵呢!入冬天gān无雨雪,你要真唱得天降大雪,我就信这说法,主张你从此不再登台。”欧阳洪梅略感释然,慢慢坐下道:“要是真有大雪,洪梅就出家为尼,忏悔这些年我唱戏唱出的罪恶。”
揭碑那天,龙泉万人空巷,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间布满了乌云。
欧阳洪梅根本无暇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她一见孔先生,顿时喜得万般烦恼都散尽了。短暂的揭碑仪式结束后,欧阳洪梅就没离开过孔先生左右。欧阳洪梅十岁后,孔先生就在她的视野里消逝了。二十多年来,孔先生在欧阳心目中完成了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一见孔先生虽满头银白,颇有仙风,记忆里慈祥老爷爷的形象却也没减分毫,欧阳洪梅口里孩子气的提问便层出不穷了。李金堂想瞅个机会和孔先生亲近亲近,一时又插不上嘴,站在一旁笑着听。孔先生想起胡眉上山的事,就想拐弯儿提醒一下李金堂,走到纪念碑后面,捻须看见了李金堂的字,点头说道:“字很圆熟,略嫌多些霸气。金堂你治龙泉功绩甚大,有一件事却做得不好。”李金堂听孔先生口气中有见责之意,忙恭恭敬敬问道:“请先生明言。”孔先生笑道:“你为一方父母官,就没看到洪梅快长成个老姑娘了吗?”李金堂听得心里一紧,一想孔先生已久不理俗事,不大可能知道他和欧阳的关系,叹口气道:“小姐的婚事,岂是我能做主的?”孔先生又对欧阳洪梅说:“要抓紧,再迟几年恐怕就真迟了。”
没等欧阳洪梅回答,晦明法师突然插了进来,取着脖子上的佛珠说:“你可是恭良先生的孙女?老衲方外之人,初次见面,没别的礼物可送,请收下这串陪我六十几年的佛珠。”欧阳洪梅推辞道:“大师,这样贵重的佛门宝物,洪梅怕承受不起。”晦明念声佛道:“小姐有慧根慧眼,比我更配得上这珠子。令祖父民国二十四年出资给菩提寺修过藏经楼,这礼物你一定要收下。”欧阳洪梅接过珠子,爱惜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闭目数珠,口中念声佛,孩子气地笑着道:“我演《玉簪记》中的陈妙常,也在舞台上当过尼姑,不知学得可像?”晦明也念声佛道:“极好极好极好。”李金堂听这三个极好很不受用。欧阳洪梅道:“先生和大师久不下山,洪梅这几场戏,你们一定要看看再走。”
白剑没参加揭碑典礼。晚上,又叫了林苟生过来喝酒。几天来,白剑天天要喝酒,弄得林苟生莫名其妙。喝了好一会儿,林苟生忍不住问:“到底咋了?这工作组也快来了,你也不早作点准备。”白剑抬起头,电视画面正在放揭碑仪式新闻,欧阳洪梅挨着当书记和李金堂坐着,一脸的chūn风得意,看着看着,把酒杯一摔道:“无可救药。”
林苟生笑出鸭叫一样一串亮响,“船原来在这儿弯着。这我就放心了。唱戏的,台上台下你不好分。再有呢,这女人的心最难揣度,得动脑子。譬如我gān闺女三妞,一提看病就拿刀动棍,我就得想点别的办法。实际上我知道她说的想死是怕死,主要是怕丢人。受点气也没关系。你还没看过她唱的戏,看看她演得有多bī真,你就又有信心了。”白剑摇摇头,“各人都有各人难念的经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