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将信将疑,一想申玉豹是侵吞救济款一案的关键证人,跟着申玉豹上了车。
车过了太阳村东边赵河上的漫水桥,爬上岸,申玉豹喊了一声:“停车,快停车!”
白剑扭过头问:“还有一里地,你是不是变卦了?”
申玉豹按一下车门上一个按钮,把头探出车外,看了一眼雪野里灰黑一团的太阳村,缩回脖子道:“我没后悔。不过,我有几个叔伯丈人哥,脾气可不好拿捏,特别是那个吴玉林,听说为玉芳打官司,硬是把手指断了一个,你怕也对付不了。我现在还不想死!不是还要用我吗?你当然也不想让我死。奶奶的,要是一不留神叫这帮浑球给打成了一团肉泥,那可不美气。麻烦你跑一趟,把我爹请到河堤上说说。我是准备给他下跪磕头的。雪梅妹子也死了,我不管我爹,谁管?”
白剑一想起吴玉林的凶悍,心里也没有底,推开车门,“你可别耍我。你耍了我就等于耍了天六叔,我可饶不了你,回去我就让赵队长拘留你。”
申玉豹冷笑道:“你他妈别处处显得高高在上,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一点。什么我都知道,你可别想着吓唬我。你看我像是个怕吓唬的人吗?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我堂堂申玉豹?弄好了,咱们就配合配合,弄不好,咱们就一起玩完。不就是美国之音上说中央要派工作组来龙泉查你的文章写的那些事吗?看你把尾巴翘的。你上了美国广播,我也上了。你弄来个工作组,我也要弄来一个,别觉着就你处处吃我一尖。龙泉第一美女,你……,比这些没啥意思。你只管去叫,我一定等。”
白剑没再说什么,下了车徒步去了太阳村。
白剑走出村子没多远,看见皇冠已经掉转了头。又和吴天六并肩走几步,看见站在那儿的申玉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屁股突然冒出一股白烟。白剑心里腾地升出了怒火,奔跑着喊道:“申玉豹,你这个小人!说好了,你不等。”
申玉豹把半截上身探出车窗,“这时候谁也不能当君子,你朝后面看看,再迟半分钟,我这一百多斤就扔这了。爹,玉豹对你不住,没照顾好玉芳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吧。”
白剑一扭头,只见后面几十个人都操着家伙朝这边奔跑,为首的吴玉林手里像是握了一柄杀猪刀,眼看就要撵上落在后面的吴天六了,一看这阵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申玉豹掏出两张现金支票,扬着大喊:“白剑,你他妈的快跑几步。爹,这二十万块钱,算是玉豹报答你的。白剑,你一定要帮助我爹把钱取出来。等冻结了我的账,日他妈jiāo给外国人多不美气。啥球银行,老子存的钱,想取了每天只给取十万块。……”
几块石头飞了过来,有一块小鹅卵石砸在申玉豹的脑门上,申玉豹喊一声:“接住!”扔出两张支票,缩回了身子。枣红色皇冠冲上漫水桥,冒着一路白烟逃走了,甩下一大群喘着粗气的人伫立在河步口处望车谩骂。
申王豹摸摸头上的血包,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长出一口气道:“老周,找个饭点儿喂喂肚子,晚上回申家营家里。”
傍晚的时候,皇冠车沿着313国道驶上了赵河大桥,往前三四百米向南一拐,就是贴着申家营西边南去临县的三级公路。申玉豹让老周把车停在桥头上,看了一眼这条被冰封雪埋的美丽的大河,说了一句:“我就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呀,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喝这水了。小时候我在这河坡里背着篮子割猪草,渴了,捧着河水就喝,没有一回闹坏肚子的。好水呀。”
老周扭过头憨实地一笑:“总经理说玩笑的,你要想喝这水,我天天开车跑一趟,拎回城里烧了喝。”
申玉豹看着就要在暮霭里沉睡的大河,喃喃道:“书真是个好东西。你已经看见我今天的凶险了,这个世界想整死我的人还有不少哇。日他妈英国人也准备把我朝死里整啊。这水我怕真喝不成了,真喝不成了。”扭开门跳下车。
老周喊道:“总经理,你想弄啥哩?”
申玉豹看着蜿蜒东南的大河,踩着斑驳的积雪,一步步朝河坡里走,嘴里咕哝着,“书真是个好东西,这条河真是看着美气。”倾听着脚下喀吱喀吱的响声,申玉豹不由自主地哼起来,“小呀嘛小镰刀呀,割呀嘛割猪草呀,清格滢滢的水呀,绿格棱棱的草呀,红彤彤的老爷儿唉——照我割猪草呀……”他伫立在两边结着一层层晶莹透明薄冰、闪着遴粼冷光的河水旁,只觉得两行温热沿着脸颊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拍打着水边的冰渣子,捧起一捧冰凉的河水捂在一张泪脸上,再捧一捧,喝下一口砸了砸嘴,gān脆趴在水边的积雪里,探出头伸向河水……
申玉豹的新宅院远离申家营,孤零零甩在一块麦田的边缘,门朝着那条三级公路开着。申玉豹和老周站下敲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借助满地白雪,两三百米外申家营的轮廓依稀可辨。
申玉玲开了院门,叫了一声“哥”,眼睛立刻就在长得像座黑塔的老周身上粘了好一会儿。申玉豹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怨道:“啥事非得等我不可,架个电线,多大的事,上次回来都跟你们说了,过了两个多月,还是没架起来。”
玉玲丢给老周十个依稀能辨的笑脸,转过身撅着嘴说道:“架了,架了两回哩,不知哪个天杀挨刀的专给咱家过不去,第二回偷了线,第二回gān脆连三根电线杆也给偷走了。”
申玉豹暗自咬咬牙,“妈呢?”
玉玲答道:“舅舅病了,她回娘家去了。”
申玉豹说:“老周,你把车发动了。玉玲,来,帮我把门槛卸下来,把车开进院子,三十来万,别日他妈现在就丢了。”
玉玲抬起来活动门槛,没问车,却说:“老周是你的司机吧?打架肯定能行。”
申玉豹没回答,指挥老周把车开进院子。申玉玲忙跟了进去,摸了摸车身子,笑着道:“周大哥,开这么漂亮的车威风吧?你晚上不回去,嫂子肯定牵挂的呀,嘻嘻。”
老周打开车门,“哪里有嫂子呀!还指望你哥发工资娶哩。开皇冠当然神气,县里只有李副书记有一辆,你哥这还是新型。除了县上庞副县长坐过的白林肯,这就是咱县最好的车了。”
申玉玲道:“以后顺路,可别忘了到屋里喝碗茶。我好久都没去城里了。”
老周走出来,“这还不简单,你也进城到公司去,天天能坐你哥的车。”
申玉玲幽幽地说:“我哥不让,他让我和妈给他守老堆哩。”
申玉豹看若门下边的空隙,喊着,“叨叨个屁!老周,你把车掉个头,玉玲,过来,把门槛安上。”又打开了门,“别只顾长一张嘴,我和老周还没吃饭哩,你等会儿给我们煮碗煎蛋面。”
申玉玲进厨房煎了四个jī蛋,又拿了一个,咬咬嘴唇打进锅里。玉全成亲的消息把这个丑姑娘折磨有十几天了。巨大的悲愤、绝望已经快把她烧焦了,她准备用这个jī蛋试一试刚刚见面的黑大汉是否愿意同她一起再栽一次爱情树。捞好了面,她用筷子把一个煎蛋藏在一只碗的下面,又在两碗面上各放两只,端了过去。申玉玲回里屋脱了臃肿的棉茄克,换上一件大红高领毛衣,一手举着蜡烛对着镶在大立柜上的穿衣镜上下看看自己又翻出一条牛仔裤,脱掉毛裤套上了牛仔裤,再对着镜子涂涂口红,朝脸上扑了点胭脂,打了一个寒噤,举着蜡烛出了里屋。申玉豹和老周已将面条吃掉了大半碗。申玉玲放好蜡烛,弯下腰,笑问一声:“周大哥,也不知你的口味,不知面条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