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日子一久,欧阳洪梅的心理出现了严重倾斜。大多数少女走进恋爱,是因为芳心孤寂疼痛寻找抚摸的结果。同样成熟的欧阳洪梅还没拉响恋爱的预备铃儿,过多的抚摸已使她的芳心变得异样的孤寂和疼痛起来。这时,她需要确确实实的抚摸了。单调乏味的劳作,变成了恋爱的催化剂,使huáng昏后的田野里、树林里、河坡的芦苇丛都变得骚动起来,一双双一对对男女如雨后chūn笋般疯长出来,带着青chūn的无怨无悔的豪气、带着还挂着孩童时代残留的最后一滴露珠的好奇、带着无法排解的清淡的苦闷、带着对前途的几多迷惘,将那生命挥霍,将那正果禁果遍尝。欧阳洪梅孤身一人坐在槐香四溢的槐林里,透过被苦槐的细瘦叶子剪碎了的冷白的月光,望着赵河河谷里滚滚东流的大波,先前的良好感觉和自信迅速崩裂成了碎片。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只配享用对影成三人的冷清。她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白雪公主,记忆里只能存放让成人会心一笑的游戏。她成了这个无情的爱情角斗场上的失败者,灰姑娘们抢走了白马王子,场上只剩下插着稻草自叫自卖的歪瓜裂枣。她甚至悲哀地想:我哪里有什么女人的魅力,我只是一只摆放在房屋角落用来增添某种气氛的花瓶,房屋着火时,主人们优先考虑的是旧碗橱那布满缺口的粗瓷大碗是否能经得起烈火的烧烤。
在这种煎熬之中,她在那间幽暗的公社食堂的角落里发现了用普希金抒情诗自勉的白剑。这一瞬间因来得恰如其时,便立马占据了欧阳洪梅的全部心灵。当晚,她初尝了失眠的滋味。在那个雨夜末梢吊着的第一个chūn梦里,白剑不请自到,撞进了欧阳洪梅的梦境。在这个梦里,他们饱享了恋人们所有的欢愉,走完了恋人们应走的全部路程。那段同chuáng共枕的华彩乐章给梦中的欧阳洪梅带来了难以名状的震惊和欢乐。一觉醒来,无边无际的痛苦依然如故,焦渴的心中又平添了挥之不去的一份相思,只剩下这个梦境镌刻在她十八岁日历的扉页上。日子流逝着,这流逝的日子给她的心灵深处留下了越来越大的空虚、空缺。这块巨大的空间日后再没有相似的情愫将它充满。欧阳洪梅的人生轨道和寻常少女相比,出现了重大偏离。
李金堂就要在欧阳洪梅生命的舞台上登台亮相了。主角亮相前,要有一束光的引导、一段过门的引唱。董天柱为李金堂打亮了这束光,拉响了这节过门。
刚刚复职的李金堂到孔明公社蹲点了。各大队支书轮番被召到公社汇报工作。董天柱汇报完知青点的工作,似乎意犹未尽。萧长chūn和焦淑红的故事以这种方式结束,他心里实在不甘,下意识地要做点什么填补一下这件事在心底留下的巨大空白。他说:“四洼的知青也有不服改造的。有个叫欧阳洪梅的,简直无法无天。长得嘛,长得就是一个狐仙,妖冶极了,只用多看几眼,心里就犯迷糊……我说的是那些男知青。他们都愿意帮她gān活,把工分记到她的头上。她呢,整天摆阔小姐的谱,把一顶用线绕成的丑八怪样的、稀奇古怪的帽子遮住半张脸,东边立立,西边站站,几乎天天都要哼唱一些‘四旧’,有时候竟敢和一些男知青对唱什么《西厢记》。那声音简直不像是用肉嗓子哼唱出来的,听几句心里就发毛,不是狐仙又是啥?她不gān活反而工分最多,不是剥削又是什么?资本家的臭小姐,真难改造呀。”
董天柱说这番话的时候,没看李金堂的脸。不是他看不见,而是不敢看。关于李金堂从土改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作为,董天柱知道得太多了。刚刚成人,开始能思想了,林苟生来到四洼落了户,就住在董天柱家东边大队的一间仓库里。林苟生被李金堂一整再整,最后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这件事董天柱也十分谙熟。林苟生英英武武,还当过石佛寺镇的镇长,竟叫李金堂整得无法还手。这就是董天柱惧怕李金堂的心理根源。李金堂这几年是倒台了,可是,如今他不是官复原职回来了吗?老支书是董天柱派人吊打致死的,李金堂复出是不是意味着造反派们要完蛋了?所以,董天柱必须小心。这样,董天柱就没有看见李金堂听这番话时面部表情的急剧变化。李金堂在想另一个女人,想得满脸惆怅。“哦,时间真快,转眼间慧娟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女儿像她妈吗?”李金堂决定见见欧阳洪梅,忽然问了一句:“四洼的样板戏唱起来没有?”董天柱抬了抬头,“唱了。就是因为这个欧阳洪梅,唱得不多,叫他们唱《红灯记》,前脚一走,他们就改唱《白蛇传》。”李金堂生气地道:“资本家我们都改造过来了,这些子女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这么好的基础,改造不好是谁的错?你说说!”董天柱怯怯地道:“我,我们也有责任。”李金堂挥挥大手,“是你不会用兵打仗,把好钢用在刀背上了。这个欧阳洪梅在田边地头唱唱戏,这天的活儿是不是出得多一些?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现在为什么要普及样板戏?因为这是jīng神食粮。她会唱些旧戏,这不奇怪,她妈妈绿翠玉,是全省四大名旦,耳濡目染久了,情不自禁唱两句,有啥大不了的?小题大做。三天后我要去四洼看《沙家浜》,要这个欧阳洪梅演阿庆嫂,你回去准备吧。”
李金堂想见欧阳洪梅,动机似乎没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地方。慕慧娟好歹算是李金堂的一个故jiāo,作为长辈,去看看她的遗孤,不是人之常情吗?可是,李金堂的心理却在悄悄地起着变化。李金堂在青年时代有着取之不竭的热情和力量。他最初的人生理想并不是要在龙泉这样的小县做一名酋长式的统治者,他的希冀要高远、明亮得多。尽管在他的事业之初,他也采用过yīn谋家和bào力专家的看家手段为自己的上升广采基石,但这些行为并没影响到他生命的底色,因为他认为这些方式是一个革命时代的必须,把一个旧世界彻底改造成一个大同的新世界,需要炸药和生发在黑夜里和人心深层皱褶中的谋略。当他认为可以再朝更广阔的地域迈进的时候,一场新的、内部的革命席卷而来,一卷便把他卷进一个叫gān校的地方呆了五年。在这五年间,先前他信奉的许多崇高都相继崩溃了。坍塌的速度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在这次无法抵抗的跌落中,他看出了诸多人的本相。时代已经变了,变得不可捉摸、难以驾驭。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怀疑。一个结论让他感到周身冰冷:要打碎一种秩序,目的只在于建立和捍卫一种自己建立的新秩序,向上的台阶并非永无尽头。这次戏剧性的复出,他第一次根除了走出龙泉的念想。那么,仅仅站在龙泉这个台阶上,又应做些什么、享用些什么呢?对于女人,从前所自定的规矩还要保留吗?知道慕慧娟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后,李金堂感到心中那头蛰伏了好几年的狮子渐渐醒来,慢慢张开了大嘴。这就使这次会见显出了一种神秘,一种不确定的摆dàng。李金堂心中慢慢生出了期待,期待着一种什么,这种什么又不太能辨出形状,它在生长、在膨胀,渐渐挂上了几个焦渴和激动的音符。这几个不经意抖落出的音符,完全可以看作李金堂前些年奔腾不息的心河溅得飞扬出去的几朵làng花,它们穿越了时空,在原来心河的故道上砸出一个响动。这样,李金堂在接见演员时,就显得格外的年轻,这种年轻从丰厚肥沃的成熟露出尖尖之角,给他平添了一股令人倾倒的魅力,在上千的同类中显出了鹤立jī群。这种东西恰恰合了欧阳洪梅的口味。李金堂在接见的时候,用一种怅然若失的口气谈了慕慧娟的早逝,谈了慕慧娟唱过的所有的戏,谈得如数家珍。他确实太熟悉那个女人了。这个早逝的女人曾作为他心灵中一片风景存在了近二十年。这片风景的突然消逝也曾给他带来过挥之不去的残缺感,他甚至把慕慧娟的早逝看作自己前半生的一次惨败。在gān校的五年间,他把这次失败的原因归为狂热的自信。那时他想: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年轻的县委副书记一定会把名旦绿翠玉吸引过来。最终的结局却是他败在一个落泊的资本家少爷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