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卿洗漱罢,那个叫小莲的乘务员又来请他们吃早餐。他好说歹说,总算谢绝了车长的美意。这种美意消受太多就成了负担,有朝一日常段长提出点什么要求,办起来就很棘手。他看看从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红日,伸手拍醒了白剑:“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你这个人怪得很,谈兴来了可以通宵清谈,转眼就变成一块石头。”白剑伸个懒腰,“心里烦。”罗一卿挪到白剑的铺上,“你老兄此行有点鬼鬼祟祟,不像是回去休假。冉欣最近总给你出情况,按常理你该在北京哄她才是,要不然也该偕夫人衣锦还乡。我看你是回去淘金的吧。在社里,我常对人说,白剑是大器晚成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有八分把握,你老兄不会轻易出手的。能不能给兄弟点拨点拨?”白剑躲开罗一卿探究的目光,轻轻捣了罗一卿一拳,“别神经过敏,别给我戴什么高帽子。我是块废物,早盖棺论定了的。我还羡慕你呢,柳城出现全国第一所私立大学,又是医学院,你是用哪只鼻孔嗅到的?”罗一卿挠头笑着,“白剑,你别搞这种反讽,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小聪明,只能嗅一些热点,chuīchuī喇叭、抬抬轿子,过眼烟云而已。你这次回龙泉,肯定是去挖狗头金的,你不用瞒我了,我已经感受到你身上散发出的贪婪的杀气。”
林苟生听了这番话,腾地坐起来。龙泉,这个姓白的是去龙泉,身上有杀气,一个京城的大记者带着杀气回乡,乖乖隆的咚,他奔什么来的?这念头一出现,林苟生就把昨晚这两位大记者带给他的那杯难咽的苦酒泼洒到爪哇国去了。
“杀气?”白剑倏地睨了罗一卿一眼,笑道,“早叫生活磨个jīng光了。龙泉小县能是个生产新闻的地方吗?一卿兄,我确实是回来赎罪的。当年大洪水后,我没有找到父母的尸骨,此一不孝;十余年里,我只到祖坟里的父母衣冠冢前凭吊三次,此二不孝;祖父八十五岁大寿希望我能回去,我却只看小妻脸色,没有回去,此三不孝。身背三不孝,还能有杀气吗?事业不温不火,愧对皇粮,可谓不忠。一个不忠不孝之人,百身难赎,还敢动什么杀机?开什么玩笑!”罗一卿得意地咧开大嘴笑了,“你是冲大洪水来的,我明白了。你想翻翻陈年旧账……哦,对啦,上面就要对贪污、腐败动手术,你要打个提前量。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到沿海省和特区去。”白剑见罗一卿猜中了自己的心事,避开这个话头道:“我的感觉向来迟钝,要是我有预测上面大动作的特异功能,早赶到点子上了。实不相瞒,我是回乡找自信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过,我觉得真正能表现当代中国主要特征的地方,不在大都市,不在沿海,不在特区,只能在龙泉这种中原小县。”
“这姓白的良心大大的好。”林苟生心里一嘀咕,立马坐不住了,像一只肉球一般从中铺上滚了下来。少女看见林苟生笨熊似的模样,掩口笑道:“大叔,你是属熊瞎子的吧,动作像极了,在大兴安岭我见过的。”
罗一卿仍在和白剑缠斗,“龙泉这种县嘛,我实在不敢苟同,要是赶寻根的cháo流,你这话还有几分道理,柳城地理位置特殊,小盆地自成体系,封闭、僵化、观念陈旧,我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来过问这个私立医学院的。”白剑淡淡冷笑道:“你只注意了地理、地貌,忽视了文化和历史。龙泉在柳城地区,更有独特性,文化上属中原文化、楚文化和商洛文化的杂jiāo;便是地理,你只看到了四周的山。这里的河流,一半属于长江水系,一半属于huáng河水系,绝对是全国独一份;历史嘛,一言难尽。”罗一卿反击道:“这么个宝贝,你怎么多年没送它些秋波?”
“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上辈子就是一只大黑熊,这里面故事长着呢,等会儿再说。”林苟生边绑着腰包边大剌剌地端坐在白剑和罗一卿对面的铺位上,“白兄弟懂那个久别胜新婚,品的是那个又爱又恨的斩不断理还乱。八辈子修行遇上你们两只报chūn的鸭子,福分福分呢!认识一下吧,林苟生,珠宝古董商,làng迹天涯人,非龙泉土著,大半辈子爱爱恨恨都走不出龙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说着,把多肉的大手伸了过去。罗一卿迟疑片刻和林苟生握了手。白剑打量了林苟生,却没有伸手的动作,似乎在判断林苟生这番表白的真诚与否。林苟生固执地把手伸在白剑面前,“不肯赏脸吗小兄弟?人说五百年缘分才能同船一渡,我们一起乘车过永定河过huáng河、过洛河,下面还要过白河,你就忍心割断咱们前世两千年的缘分?”白剑禁不住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放在林苟生如棉的掌上,嘴里却说:“我只是怕不是一路人。老林,你是龙泉城里的、乡里的?”林苟生翕了翕鼻子,满足地缩了右手抹了一把鼻子脸,“到底是京城衙门混事的,不见鬼子不挂弦;到底是喝赵河水长大的,《增广贤文》背得熟,逢人且说三分话,切莫轻抛一片心。白兄弟要考我,我老林自然不能辜负,若考中了呢,就能jiāo一个在京城当差的朋友,这机会咱们可要抓紧了,它们可没jī毛那么多。这是罗兄弟的茶水吧,咱们喝一口润润嗓子,没感冒小病,没肝病,没花柳病也没有狐臭。”牛饮一气接着说:“罗兄弟正和白兄弟谈龙泉,我接过这个场子,若是白兄弟发现穿了帮,打开窗扔了我下去就是。”
罗一卿见林苟生是这般一个趣人,jīng神更是一振,顿露一脸孩子气,“你可说话算话?”白剑也觉这游戏正可排遣旅途的寂寞和劳苦,接道:“穿了帮就请顿饭吧,你没看老林的腰包都快憋炸了,也该减减肥。”少女早被三个人的谈话吸引住了,不失时机挪过来道:“我来做个中人吧,你要是赢了也好有个帮场的。”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你个小鬼头jīng,再修炼几年还得了!”白剑讥讽道:“要是觉得编不圆就免谈,一个中人的饭就请不起么?”卖早饭的一路吆喝着推着小车走了过来。林苟生从腰包里摸出二十元买了四盒饭道:“咱们先来个亮相,叫你们知道咱壳里藏的什么仁(人)!中午呢,谁输了到餐车做东,童叟无欺。过了五十,咱还没做过亏本生意,喝凉水都长膘。只是这妹子通吃输家赢家,叫人想不过。”少女故意一撅嘴,说声:“小气鬼!”
四个人吃了早饭,开始一起游戏。罗一卿发问了:“龙泉有几个乡镇,有几大特产?”
林苟生答道:“四镇一十八个乡,有玉雕、丝绸、石墨和麦饭石四大特产。全县现有八十四万零一人。”
“太准确了吧。”白剑插话道。
“千真万确!”林苟生道,“官方上月公布现有人口达八十四万,那个零头就是我,户籍簿上查不到,却是货真价实的老龙泉人。”
“四大特产产于何地?县城有何特色?”
“玉雕产石佛寺,丝绸产杏花山,石墨和麦饭石产五朵山。县城居县之中央,一条赵河从西北泻东南,用九曲十八弯把全县割成两块。至于这县城,说来话可长。”林苟生摆出长谈的架势,倒了一杯茶水,又开了一整包香烟,“太古老的遗址就不细说了,县城西北八华里处的安国都城遗址,其年龄差不多和我们的文明一样久长。西汉元帝元延元年下旨设龙泉县,冬月破土建县城。王莽新朝地皇二年,后来做了东汉光武帝的刘秀与王莽大战龙泉,刘秀兵败,只身逃脱,现城东四十里有口扳倒井就是刘秀王莽战龙泉的见证,这场大战,龙泉县城被王莽焚毁。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再降旨重建龙泉用以拱卫东面百里处的战略要冲柳城。汉献帝建安十八年,刘备入川前,因觉龙泉城可能资大敌曹操,密令手下焚之。魏明帝曹睿青龙元年,下旨重建龙泉。南北朝一百六十九年间,龙泉城六建六毁。隋文帝杨坚开皇十六年再建龙泉,城未完全建成,隋就灭了。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三次下旨扩建龙泉城池。五代的五十三年里,龙泉五燃战火,终又成一片废墟。北宋太祖赵匡胤乾德二年,降旨重建龙泉。元世祖孛儿只斤忽必烈至元十六年,蒙古骑兵攻破龙泉城,焚城五日,以泄龙泉人追随赵宋之恨。元英宗至治二年,重设龙泉县,大诗人元好问在龙泉做了三年县令。元顺帝二十七年农历八月十五,县城被十万乡民攻破焚毁,城中万余蒙古人多被菜刀砍杀。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三年,即下旨重建龙泉城,同时下敕令表彰龙泉人在抗元bào政中所立下的功勋。明思宗朱由检崇祯十年,李自成兵过龙泉,因在赵河葫芦湾处梁寨被寨主用箭she伤眼睛,下令血洗龙泉,直杀得龙泉再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