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把东西备好,把林苟生送到酒吧门口,又叮嘱一句,“可别喝多了。”林苟生走了一截,忍不住开一瓶,仰脖灌了一气,仰天喊一嗓子,“救救她吧——”
白剑早上刚刚洗漱完,服务员妙清就慌慌张张敲门进来了,嘴里叫着:“不好了,林大叔不知为啥喝成了一摊泥。”白剑随妙清走出古堡大厅,只见林苟生正伏在大理石阶前酣睡,地上吐着一片秽物,两只空酒瓶尚在手里紧紧抓着。
白剑把林苟生侍候睡下,妙清已经端来一碗热姜汤,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白剑拆开信封,见上面写着:
白大哥,你要真是当年的知青大哥,这两天你抽空回太阳村看看。玉芳姐的尸骨还放在申家营申玉豹家的老宅里。老天咋就不开眼呢!雪梅。
白剑细想了一会儿,终于弄明白写信人就是吴天六的gān女儿。在太阳村的时候,白剑常去赵河边的槐树林里看些禁书,十一二岁的张雪梅总是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白剑到北京读书时,还送给她两本《十万个为什么》。白剑临时决定去一趟申家营,看看吴玉芳的尸骨。再不去见吴天六,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日后就更难解释了。白剑对妙清说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林老板不碍事,麻烦你照顾一下。”说罢,也不等妙清答话,转身出了门,走两步,又折回来道:“县上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回八里庙了。”妙清丢给他一个善解人意的眼神,点点头,算是回答。
远远地望见赵河堤岸上的槐林,白剑兀自激动起来。太阳刚刚跃出东面的杏花山顶,光线穿过清晨的空气,染着一股浓烈的麦叶上晨露散发出的植物的清香。微风抚着刚刚盖严huáng土地的绿油油的麦子,一峰一谷地向西铺排,衍出一道道叫人心醉的绿灰色的光晕。间或听到一声涩涩的蛙鸣,便看见一两只活物从路边刚刚露了头的青草地上跃入麦地里。那条蜿蜒着的白沙河堤渐渐显出了轮廓,忽高忽矮忽胖忽瘦甩出几个粗犷的弯儿,向着东南方延伸,一个又一个浅灰色的村庄,像一只只羔羊,安卧在赵河的臂弯里。白剑激动得涨红了脸。爬上河步口的漫坡,清冷的河水如一条长带飘在白剑眼前。石板桥的另一端,大路分了岔,一个斜向西北,一个通向西南。白剑支好车子,走向那个倚着一棵老槐树抽烟的老汉。白剑微弯着身子,大声问道:“大爷,到申家营怎么走?”老汉紧着黑棉袄外面的草绳,手朝右边一指,“朝西北,走两里,东面村子就是。咦——哟哟哟哟——嗨!”声音在寥廓的天际响到尾音处,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绵羊朝着老汉撒开蹄子奔来,蹬出十几道白色的沙线。
申玉豹家的老宅,也就是当年申宝天的藏宝院,在申家营的旧房中,还能依稀透出一些虎威,坐北朝南,青砖青瓦,似乎还能讲述出当年申宝栓风光岁月的轮廓。放了一颗马后pào式的大卫星后,申家营额外上缴了六万斤公粮,大食堂刚散,申家营饿死了石佛寺镇的第一个人。以后的半年多,申家营又饿死了老少六十二口,再列全镇之冠。从此,申宝栓在申家营的地位每况愈下,最后忧愤成疾,在又一次运动的风口làng尖上,死于肝癌。这座老宅在十几年前的大洪水中,遭过没顶之苦,却又是全营仅存的五座房之一。
开门的人装束很像旧时的武师,五十来岁,大眼浓眉,声音洪亮:“你找谁?”说话间已将白剑上下打量过了。白剑掏出记者证,汉子换上一脸笑,“雪姑娘说你一定会来,玉林他们都不信,说来可就来了。走,到玉龙家,他已经给你备好房间哩。”白剑道:“大叔,雪梅捎信儿让我来,看看玉芳的尸骨。”红脸汉子摆摆手说:“不用看,只剩下骨头了,看着让人心寒。”白剑只好来个客随主便,等着汉子锁了大门,问道:“大叔,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汉子迈着外八字步说道:“我是河北沧州人,玉龙叫我来教他两个孩子练武,夜里呢,就帮太阳村吴六哥看他女儿的尸首。申玉豹在这里臭了半边营,都盼着早一天翻了这个案子,晚间排着班儿陪我看尸呢。听说你能通天,这下就有指望了。”白剑支吾道:“大家一起努力,正气总能压倒邪气的。”
申家营玉字辈近些年出了三绝,申玉豹对钱痴绝,申玉龙治玉艺绝,申玉全对赌迷绝。申玉豹名头在外,自不必说。玉龙治玉功夫早已名满龙泉,每年玉雕节,都能展出一两件绝品征服海内外客商。如今,他已有《千年guī》、《松鹤流水》和《双鹰扑兔》三件作品被当成国宝收藏在国内三家博物院,行家评他治玉水平已接近明代大家陆子冈的鼎盛期,早两年已被吸收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申玉全又被戏称“赌博专业户”,不靠地吃饭,不靠玉雕车吃饭,只吃一双能把各种赌技玩到出神入化的手。全国专业赌徒成千上万,申玉全能称一绝,是他从不滥赌,坚持每月只赌一次,坚持不以赌艺聚财。
白剑对申玉龙已有耳闻,夏仁早向他介绍过,见了面自然就谈玉雕。谁知申玉龙根本不感兴趣,淡淡地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两年了。”中午吃饭,白剑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申玉龙的父亲,就是当年把李金堂送进龙泉政治舞台的申宝天。申宝天的祖父申德元出外学治玉八年,申家开始发达了。申宝天到了中年,申家的治玉业已遍布石佛寺乡,有作坊十余个。自申德元开始,申家三代人都染上了置地的瘾,广置良田的过程似乎已经满足了他们的全部欲望。至于租子怎么jiāo,jiāo多少,随佃户喜欢。旱了涝了,只用说一声,租子就能减一两成。积下的钱财,一半用于搜集古玩,一半用于兴办教育,周济贫苦人家。所以,申家三代人在石佛寺方圆几十里,都有极好口碑。
土改的时候,怎样对待申宝天,县委会就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申宝天有良田百顷,全县解放那年却有三万五千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能靠扛长工、打短工维持生活。这样的大地主不杀掉,拿什么证明广大劳苦人民当了家做了主人?另一种是:申宝天和他的祖上置这么多地,纯粹是一种消遣,讲的是一种排场。他家主要经营手工艺品。再说,申宝天家土地的数量虽多,经调查,剥削率却很低,没有什么民愤。龙泉工业不发达,出个欧阳恭良,大量资产还不在龙泉,申宝天虽不能算个资本家,可也能算个开明绅士吧?最后,秦江县长说:“上报地区。”
于是,一个地县两级组成的工作组就到了申家营。李金堂是这个工作组的书记员,货真价实的小角色。工作组不开会,书记员就无事可做。调查阶段,失了业的李金堂整日里在温湿的chūn天里闲逛,听了很多关于申宝天的趣事。譬如,他招考长工只有一道吃饭关,只要吃下一扁担白蒸馍和三海碗猪肉炖粉条,就能录用。譬如,他选丫环、女佣只要远近闻名的丑姑娘。后来,李金堂盯上了申宝栓和曹改焕,一个连考三次长工都名落孙山,一个曾是申宝天太太的贴身丫环。曹改焕因把太太的补药换成巴豆汤,被申宝天逐出家门,申家营的舆论界认为丑丫头曹改焕是想泄伤了太太钻个空门头当夫人。李金堂不这么看。他去了茅草屋和申宝栓jiāo了朋友,又去见了丑姑娘曹改焕,答应替曹改焕报仇。曹改焕不信李金堂会帮她,李金堂说他喜欢曹改焕这种苦孩子,说他若不是娶了妻子,就会娶了曹改焕。曹改焕还是不信,想看见李gān部是咋喜欢她的。李金堂啥也不说,动手脱光了曹改焕的衣服。没想到曹改焕只是脸长得难看,身子却细白滑嫩、凹凸有致。李金堂认认真真要了曹改焕。曹改焕这回信了,答应一切都听李金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