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岁铜锤重提这种事,小李子心里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愤怒已让时间转变成了滑稽或者会心的一笑,好比多日前吃了几百瓜子,只吃出一只坏的,回想起来就会笑骂一句:“那日只吃他妈的一只坏瓜子儿”,好像觉着这坏瓜子没吃过瘾似的。小李子还是不愿意冒立马再吃同一种味道坏瓜子的危险,嘿嘿笑道:“铜锤,别的事我能信你发的誓,惟有这件事我不信,除非……”岁铜锤一看有戏,凑前一步问道:“除非什么,不管多难,我都保证做到。”小李子扳住岁铜锤的肩膀耳语道:“把你骟了,变成个太监。”岁铜锤后跳一步,也笑了起来。
小李子这才转入正题,正色道:“你去把叉八、老四、白脸、老七给我找来,我要问他们要两样东西。”岁铜锤恍然大悟似的,“我咋说这么一大早你就出门了,是不是为了四棵柳巷昨晚挨打的那个人?”小李子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不用找恁多人了。我知道人不是他们打的,我只问他们要一块旧手表、一个记者证,要是钱包还在,叫他们也送过来。钱嘛,就是用了,也让他们凑够数。我在茶馆等他们。”
两小时后,老七和白脸去丰源茶馆见了小李子。手表和钱包完好无损。老七弯腰笑道:“我怕下边谎报,又朝里面放了三百。”小李子翻开记者证,见字迹有些模糊,白剑的照片已经惨不忍睹,隐隐约约还能闻见一股臭味,厉声说道:“老七,你给我背背你的七条保证。大半夜工夫,这记者证咋变成这样了?你总不会给我说你这就准备寄走的吧?”老七仔细辨认了白剑的照片,惊得一跳,不由得自语说:“天爷,这不是灯会和刘书记一起看灯的那个人吗?”小李子把记者证朝桌上一摔,冷笑道:“要想三进宫,就跟我走一趟,你号称四不偷、三寄走,给我拍过几次胸脯,这事你怎么解释?既然你知道这是谁,自然明白你这回落井下石该蹲多久。”老七脸色煞白,颤着声喊一声:“小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怯生生走进小包间。老七顺手丢把刀子过去,“小三,你要不想跟我,这事师傅我揽下了。还想继续gān,就背背四不偷、三寄走,然后你按规矩办。”小男孩哆嗦着牙齿背道:“老人不偷、学生不偷、街坊邻居不偷、戴孝的不偷;身份证寄回、工作证寄回、发现偷了教师的钱如数寄回。”说罢,拿起刀子朝自己左手小指剁下。小李子敏捷地用臂去挡,还是迟了一步,刀锋已割到白骨,鲜血如注,手指侥幸保住了。老七夺过短刀,把自己左掌定在桌上,看着小李子说:“够不够你老看着办。”小李子一凛,暗叫:是个狠角。极力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次就算了,”把白剑的记者证扔过去说:“把这记者证寄到北京中华通讯社,去把伤包扎包扎。我就对他说记者证你们寄走了,还给他找回了钱包。”
中午,李金堂代表县委、县政府到县直招待所看望了白剑。说的很多话白剑事后都忘记了,只记下这两句:“龙泉对不起你。一定要尽快破案,予以严惩。”
李金堂走后,白剑陷入不能自拔的苦痛和悲哀之中。这一回可真是栽回老家了。所受皮肉之苦尚能忍受,心理上所受的重创就一言难尽了。这个王国,李金堂已经经营得固若金汤了。以这种下流手段打了你,可以还给你父亲送的纪念品,甚至用还钱包的方式送给你治伤的费用,但把你的记者证扣下,让你寸步难行。再呆下去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呢?白剑这时候可以体会到哈姆雷特这句名言的实在意义了:是生存,还是毁灭?
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份逐客令,而更像一份生死文书。文书条文可以这样归纳:如果你执迷不悟,法律无法保证你生命安全,也不保证能公正地惩罚凶手,吴玉芳就是个榜样。白剑这时只能这样理解他在龙泉的生存状况。这么理解顺理成章,李金堂来探望,张口闭口只谈那个无名丈夫的凶恶。白剑早上放给关五德局长的试探风向的气球,旋即被李金堂拴在自己庆祝胜利用的彩车上。
问题是白剑从此再也不能改口,再也不能提出别的一种假设。若gān时间流逝后,这事会有个jiāo待,会有那么一对夫妇承认这一晚他们为什么吵的架,男人会承认他和他的帮手打了人,愿意接受法律制裁。法律会很公正地判决:拘留十五日,支付被害者医药费两百元。
傍晚,白虹和连锦双双来到古堡。他们在探望哥哥的同时,还带来了摄像机。他们要向全县宣传这个因见义勇为而负伤的英雄。当连锦扛起了摄像机,把镜头对准白剑的时候,白剑跳下chuáng,大吼一声:“放下!我不当演员了。白虹,你送我到车站。我要回北京!”
坐在去柳城的汽车上,白剑望着万家灯火、渐渐远去的龙泉县城,心里重复着一个声音:下次我回来,咱们再斗一斗吧!
第十五章
柳叶一日日地变长了。梨花还没谢尽,桃花已接着开了。李金堂隔着窗玻璃,有一眼无一眼地辨着满院chūn色不经意的变迁。他在等申玉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瞧你gān的好事!”李金堂锁好房门,没等申玉豹坐下,口气严厉地训将起来,“事情让你越办越糟!这么多年,你连守时都没做到过,太让我失望了!我说让他知难而退,还没来得及布置,你倒先动手了。你这叫什么打法?”申玉豹在单人沙发里,把一只腿挂在沙发扶手上,叼着烟卷,大口大口吞吐着烟雾,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言不发地听着。李金堂果然火起,瞪着眼吼一声:“你给我坐直了,连点礼貌也不讲吗?这是为了解救你才找你来的。你们这样胆大包天,竟把国家中华通讯社记者给打了。乱弹琴,真是乱弹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满着委屈、痛苦,口气却显得桀骜不驯地说道:“人是我带人打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金堂显然没料到申玉豹会这么和他说话,微微怔了怔,冷笑几声,“只要他揪住这件事不放,这件事就是龙泉、柳城地区、甚至H省的一大丑闻。到时候,会有十家甚至几十家报纸、电台、电视台派记者来龙泉追踪采访,挖出白剑为什么挨打的真相。全国十多亿人都会知道白剑因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点被你带人打死。”申玉豹脸上并没有出现李金堂期待的惧怕,而是把半截烟扔在地板上,一脚踏了,仰着脸说:“谁朝我头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让他好过。全国的记者都来龙泉,我怕什么?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脚踩踩他的长爪子、臭爪子,还能吃了我?”李金堂惊讶地瞅了瞅申玉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追问一句:“你是主谋,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胆,梗着脖颈坦然说道:“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听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大不了到时候我把什么都抖出来。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动了一下,身体朝后仰仰,“玉豹,我是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说它过去,它就过去了;说它没过去,它就没过去!公安局的一审材料被人盗走了。你老丈人砸锅卖铁也要为女儿申冤。白剑写了一篇不疼不痒的文章,又没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这么闹下去,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间散乱了,拿香烟的手不停地痉挛着,“我没gān,这不是我gān的……我只是一时生气,打她一个耳光就出去了……再进去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沧海变良田了,散乱的目光渐渐聚到一点,嘴角的肌肉跳着跳着跳出几丝yīn毒的狞笑,“哼!哼哼哼!我怕什么!十多年前,我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农民,肚子只能填个半饱,钱呀,地位呀,女人呀,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上国际法庭,官司打到联合国,我也不怕。我没杀人,我怕什么!我用皮鞋踩了白剑的爪子,能给我喂颗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个耳光,龙泉的男人,谁没打过老婆?我不怕!这些年,我什么都玩过了,也玩够了!一个农民,用十几年时间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钱,也该知足了。所以,随便让他们告吧,随便让他们查吧。嘿嘿。嗨嗨。”这番话说得自足自满、狡猾无赖,还有那么一点讨价还价,还有那么一点拼命jīng神,还有那么一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气,这些东西糅到一起,竟使这番话显出了一种气度,不凡的气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两步远的沙发里抬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着火焰,充满着困shòu之斗的恐怖,充满着征服欲、破坏欲,充满着自nüè的勇气。那个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体乞怜生命的可怜的申玉豹哪里去了?那个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别人骗个jīng光,最后被西安公安机关遣送回龙泉的小叫花子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得到五万元贷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声亲爹的憨实、可靠、让人一见就备生怜悯之心的农村青年哪里去了?这些肖像都悄然走进已经陈旧得有些发huáng、甚至已散发出丝丝霉气的历史的书页后面了。握有上千万资金的富人,曾经拥有六百个工人的大厂主,一个龙泉最大个体公司的总裁,一个可以在前来求职的男女大学毕业生面前颐指气使的新贵,这才是现在的申玉豹。在一个人的各种欲望陆续得到超过原来期望值的满足过程中,当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李金堂心里很清楚。李金堂从申玉豹今天的表现中,得出一个新鲜的结论:作为一只胳膊,申玉豹已经显得太茁壮了。如果胳膊粗壮得使腰身显出了纤细,那就太煞风景了。李金堂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当年寻找并培育了申玉豹这样一个同盟者。一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顿时掠过李金堂的心头。变了,什么都变了。申玉豹也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了。不过,这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并没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个闪电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几十年来所亲历的惊心动魄的政治风云,个人际遇中的大热大冷大润大涩,刚从心上滚过几个làng头,李金堂旋即从脸部浸出一层宽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说的什么泄气话!大风大làng不是都过来了吗?我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是给你提个醒儿。千里之堤,溃于蚁xué。这么做是有备无患嘛。你说你知足了,这话我不爱听。有的人说要活到老学到老,孔夫子也说早晨明白一个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况咱们这些凡人。这种念头太没志气了。”说罢,亲自为申玉豹沏了一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