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欧阳洪梅伴着沥沥雨声,心里对李金堂生出了咬牙切齿的痛恨!不正是这个男人把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吗?如果没有李金堂,董天柱敢这样欺凌她吗?她没有想到死。
半个月后,欧阳洪梅被通知到县文化馆戏剧室报到。这个结果让知青点的女知青好生艳羡。县文化馆的职员都是gān部,在人们眼里,自然比工人高了一级。欧阳洪梅提着行李回到县城,在李大妈怀里哭了大半夜。李大妈也不劝她,只是陪着流泪,粗糙而苍老的手在欧阳洪梅的后背上摸呀摸呀。还用问吗?不用了。
戏剧室只有两个人。室主任是剧团的老编剧,一见欧阳就说:“回来了就好,能回来就好。要是县里没有了你,以后这想唱戏也唱不起来了,我写着也没劲头。你总算归队了。熬一熬,等一等吧,群众总是要看戏的。”欧阳洪梅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老编剧指着在角落那张办公桌前坐着的瘦小青年说:“该给你们介绍一下,小桂,桂雁生,一个月前调来的,写了一些快板书。这是欧阳洪梅,去年当过演员,戏唱得好。”桂雁生站了起来,弯成一只虾米,朝欧阳洪梅点点头,讪笑着:“我看过你的戏,认得的。实际上我只写过两三个顺口溜,只在厂里演过。把我弄到这儿,我还不知道该gān些啥,能gān些啥哩。”欧阳洪梅还是笑了一下,瞥了桂雁生一眼,没记住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征。老编剧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道:“洪梅,你家房子冲毁了,你还没地方住吧?”欧阳洪梅答道:“我暂时住在李大妈家。”老编剧道:“小桂,把你隔壁那间小屋腾出来,东西挪到办公室,就让欧阳暂时住下。吃饭嘛,买个小煤油炉自己煮。饭总是要吃的。”
这样,欧阳洪梅和桂雁生就成了邻居。住了十来天,欧阳洪梅对桂雁生的历史知道得十分有限,只知道他家在农村,后来招工进了工厂,二十七了,还没成家。桂雁生从不主动和欧阳洪梅说话,总是欧阳问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桂雁生主动来到欧阳洪梅的屋里,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出去买点下面的菜,用不用帮你捎一把?”欧阳洪梅就觉得桂雁生实诚、善良。
日子好像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只剩下面条和小白菜,安静得有点怪怪的。没安静几天,一个人的出现几乎把欧阳洪梅bī得走她母亲的老路。
那是一个陌生的老青年,脸白胖,总有散不尽的笑意挂着,一副白框眼镜挂在矮鼻子上,玻璃藏掉了一些眼睛的秘密,一进来就很随便地坐在欧阳洪梅的小chuáng上。欧阳洪梅想不起熟人里有他,就说:“你是谁?”老青年再把欧阳洪梅仔细打量了一遍道:“卸了妆更好些,去年我看了一场你演的《红灯记》,那时我在粮食局当局长,轮不到我上台接见演员,所以你不认识我。到文化馆还习惯吧?”欧阳洪梅点点头。老青年道:“这些天一直忙着布置全县的大批判,就没来看你。今天来,是通知你参加一个大型会议。中南五省要在武汉开个样板戏经验jiāo流会,地区给县里一个名额,我就把你报上了,后天到地区行署报到,来回路费报销,每天补助八毛钱。上午把这事已通知你们馆长。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欧阳洪梅就笑了一下。老青年很随便地拉了欧阳洪梅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绷着脸,朝门口退了一步。老青年脸上露出了诧异和不快,“你不知道我是谁呀?我是县革委副主任郑党gān,是把你从四洼知青点提拔成国家gān部的大恩人。你就这么个态度对待我呀?今天我又是来给你报喜的,你把脸拉得二尺半,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一脸哭笑不得,又往里边挪了一步,挤出一点笑容道:“郑副主任,我不知道是你。”郑党gān笑出一颗金牙,“这就对了。我就喜欢女人笑。”说着,又拉住了欧阳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又抽出了手,朝后退了半步。郑党gān站了起来,“你是咋啦?全县几千知青,我为啥选中了你?你别给你脸不要脸的。又不是啥×正经货,李金堂睡过,四洼十几个男知青睡过,你给我装什么迷瞪僧呀!要是身上来了,说一声,装正经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只感到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木了。郑党gān过去掩了门,过来捧住欧阳洪梅的脸亲吻起来。欧阳洪梅情急之下,猛推了郑党gān一把。郑党gān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郑党gān勃然大怒,扇了欧阳洪梅一个耳光,“你竟敢上头上脸呀你!李金堂睡得我就睡不得?我总还比他年轻些吧?他当的副主任是副主任,我当的就不是副主任?李金堂把你从四洼弄到剧团当演员,你跟他睡,我把你从四洼弄到文化馆当gān部,碰都不能碰你,搞这种厚此薄彼,太不仗义了!过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装满十口大蒸笼,还没遇到一个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主儿!李金堂为了你恢复一个剧团,是大气魄。你要想唱戏,我郑党gān也能把剧团搭起来,提拔你当演员队队长。我从来不追女人,她们一不笑,我碰都懒得碰!为啥?没味道,咋说这是两人一起做的事。这会你还去开,亮出你这龙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给咱龙泉扬扬名。忘了给你说了,研讨会有个内容,选出最佳阵容,把八个样板戏都演一遍,别的不说,我看你能争来演那个铁梅和阿庆嫂。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想想你该咋办。你该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国家gān部,就能把你贬成工人、贬成知青、贬成农民。听说你还唱过一回旧戏,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诉我,要笑着说,懂吗?我不喜欢看你现在这种脸色。”
欧阳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不愿做一个在男人手中移jiāo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爱唱戏了。戏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汉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然后坠落在一条大河里,真好。欧阳洪梅去了武汉,果真挤进最佳阵容,演了一场《红灯记》、一场《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选择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慢慢走进缓缓东去的大波,一切苦难都终结了。
会议期间,一个后来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员似乎在尝试着接近她。“郭建光”长得英俊潇洒,一双眼睛会说话。男人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点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对她说:“我对你的行为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欧阳洪梅执意要听到个答案。
“你好像并不急着赶回去。”“郭建光”笑着说,“我正好也不急着赶回去。你好像特别喜欢这条大江,我正好也特别喜欢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当出门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远行当成弹奏绝唱《广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愿意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欧阳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对你可能很不合适。”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