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苦笑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自己和申玉豹到底是什么关系,确实不好回答。欧阳洪梅抿嘴一笑,“是不是碰到伤疤了?你瞒不了我!李金堂能替一个有杀妻嫌疑的新贵践踏做人准则,其中定有一个天大的机密。难道你还怕我告发你不成?”李金堂只感到脑袋轰地一响,接着就看见了十几年前那场洪水中发生的一切。
申玉豹一只手托着一块门板,另一只手拼命向西边划着。门板上趴着赤条条的妹妹玉玲。曹改焕一手紧紧抓住女儿的脚腕,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赤luǒluǒ身子下面的半截木电线杆。水还在猛涨,他们一家三口决定向西边一里开外处的高土岗转移。申玉豹游完这五六百米,已经jīng疲力竭,他扶着母亲登上土岗的边缘,就看见北面更黑更暗像一堵墙样的东西倒了过来。“快往上跑——”他奋力推了妹妹一把,水中不知什么东西把他绊倒了。再爬起来,已迟了一步,一个làng头把他冲向东南,第二个làng头一下子把他盖进三四米深的水底。又一个水库决堤了。申玉豹再次浮出水面,换口气,回头朝西边一望,土岗早看不见了,他只好随着洪峰向东南泄去。雨夜显得深远而浩茫,整个世界完全被洪水控制了。他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向他bī近,划水的手臂动起来越来越迟缓,不像在划水,倒更像在泥浆中摸爬。身子越来越沉,下半截已不听使唤。沉下去,再挣扎出来,然后再沉下去。要死了,就要死了,他想着。再一次沉下去时,他碰到一根细柱了,忙攀住往上,刚露出头,手里抓的已是树梢了。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一个黑黑的圆东西从他身边漂过,他奋力扑了上去,才知是个麦秸垛。喘了几口气,觉着屁股下面有一片蠕动着的冰凉,伸手朝下一抓,手里有一条两三尺长的黑物正在扭动,他惊叫一声:“蛇!”蛇就被他扔进水里了。借助天水间泛出的微光,他看见麦秸垛顶还有许多活物,有蛇,有老鼠,似乎还有一只猫。求生的本能让这些本是天敌的动物暂时在麦秸垛顶和平相处着。申玉豹看见麦秸垛正对着一个树冠模样的东西撞过去,他攀住一根树枝跃上树gān,麦秸垛顷刻间被树gān撞得粉碎,旋即就从水面上消逝了。这是一棵比较大的松树,申玉豹攀住树梢,双脚很快在水里找到了可以依托的树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亮了一些,雨点不再那么大也不再那么稠了。这时,他看清了这个树冠的规模,深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到死亡的恐惧正在丝丝退去。有这么大的树,附近定有村庄,有村庄就有房屋,就有粮食,他迅速作着判断。游了大半夜,饥饿和睡意迅速填满了恐惧刚刚腾出的空间。突然间,他看见水面上有个人头向上一蹿。“救……”一声微弱的呼救被他听见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树梢跳下,奋力朝那个人游去。“抓住——”他朝那又浮出水面的头颅喊着。那人实在没有力量,伸了一下手又沉了下去。申玉豹快划几下,从背后挟住了那人,一只手顺着水流向前划去。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凸出物和一个大树冠,游近一看,凸出的是一个房顶。他把那人朝房坡上拖了一截,实在支撑不住,扑倒在那人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申玉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支起身子一看,惊得他忙朝房坡上爬了几尺远。一个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女人的luǒ体倒趴在房坡上,一只脚腕上还挂着一条粉红色的内裤。申玉豹看见这个姑娘的长发已有一截浸在水里,很想把她再朝上面拉一拉。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抓住姑娘的脚腕朝上面拖着。快到房脊的时候,姑娘彻底清醒了,看见自己赤身luǒ体正被一个差不多也是赤身luǒ体的男人朝房顶拉,惊叫一声,另一只脚朝申玉豹的肩膀蹬去。申玉豹一屁股坐在房脊上,姑娘几个翻滚滚进水里。申玉豹又忙挪着身子下去准备救人。姑娘的头从水里露了出来,两只手紧紧抠着房瓦。申玉豹看见姑娘警惕的目光,心里腾地火起,破口大骂道:“你妈×,这是在逃命!老子刚才不救你,你早他妈的淹死了。想活命,快把手伸给我。”姑娘这回乖乖地伸出了手。两人重新爬上房脊,姑娘这回真的一丝不挂了,粉红的裤头挂在房檐上了。姑娘紧夹着双腿,双膝抵着胸口,仍用警惕而充满恐惧的目光不时地瞟着申玉豹。申玉豹手搭凉棚向东边张望一下,白了姑娘一眼,“看啥看!你怕老子趁火打劫占你便宜,老子还觉得你是个累赘呢!……在水里你把老子手臂都掐出血了,一上来就翻脸不认人。你在这儿听天由命吧。我走。”说着从房坡上走下,跳进水中。姑娘惊得站起来,喊了一声:“大哥——”申玉豹把房檐上的红内裤取下来甩向房坡,“喊大哥也迟了。我不就是生得丑点吗?你妈的,个个都瞅我不顺眼。你听着,水还在涨,要是天黑水还落不下,你游到那棵大树上,呆在房顶,房子一泡塌,你就没命了。”说罢,申玉豹朝东方遥远处一块luǒ着的一大片青灰色游去。他判断着那可能是一块高地。谁知一进水里,就由不得他了。没游多远,他就滑进一道激流里,一冲就是好几里,拼了命游出激流,那片灰地已经看不见了。四周的水面上到处漂着尸体,申玉豹马上后悔起来,边游着边在心里骂道:“淹死你个没良心的骚娘们才好哩。”又望一眼茫茫无际的洪水,心里又道:“今天凶多吉少,真不如刚才日了她,这辈子他妈妈的还没挨过女人哩。我日死你祖先你个臭婊子!”游了一会,他看见远处有个光头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移动,心中大为惊奇,“我的水性够好了,这人竟能在大洪水里踩着水如走平地!”拼着死力划了十几下,身子竟也能站直了。原来这片水面下是个土岗子。那个满脸胡子的光头汉子正在水里用绳子编一个大木排。
“兄弟,好水性!”光头目光如电,看了一眼申玉豹,“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活人。洪水来得好快呀。”申玉豹看见木排上有几件衣服,衣服上面有一个大纸包,纸包的裂缝处正有几只白馍在探头探脑,不由得朝木排走了两步,咽了几次口水,眼睛里伸出了小手,在那白蒸馍上摸来摸去。光头乜斜一眼申玉豹,已经明白申玉豹肚里饥了,也不搭话,把绳子打个结,用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刮刀割断了,直起腰身说道:“长生不老救命丹,一粒要值几千元。”申玉豹把目光从白蒸馍上扯下来,怔怔地看着光头。光头咧嘴笑了,露出一个大虎牙,“噢,你不懂比方。好年景时,红薯是粗粮,要是遇上坏年成,榆树皮能当仙丹吃。一千元一个,不贵吧?”这个巨大的数字把申玉豹吓了一跳,申玉豹后退一步,“够我娶个老婆,吃一个日后还你一百斤麦子中不中?”光头突然间狂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今天碰见你,也用五百年修行哩。咱先不说这像女人奶子样的白蒸馍。你听我讲个事给你听听。几天前,我就想到了这场大洪水。这场雨下得日怪,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小半月都没歇息过。前两天睡觉,做毬个梦更是日怪,也是下雨,下的白花花的袁大头。我想,我该发这个财了。前天下午我就出了城,什么都没带,称了六斤馍,买了两根大绳,拿了这把刀。当年修水库,我在最大一个工地上当会计,别人去听‘最高指示’,我就在账上下功夫。我信钱。后来,我到一个采石场gān了三年,这采石场出口有挺机关枪。好啦,我不和你拐弯抹角地费时间了。我劳改过,因为我不肯吐出那两万来块钱。在采石场我gān得不错,想早点出来享享这两万块的福,‘老三篇’我能倒着背,七年减成五年,五年又减成三年,前年我就出来了。你想想,这样的水库能顶得住这种大雨?出来后,我带着家伙上山去挖钱。日他奶奶的,一日疏忽,没像当年老财们一样装瓦罐,全他妈的沤烂了!要不,我还用得着今天来受这个洋罪。我用了一天时间,选中了这个土岗。这儿好哇,靠着赵河东岸,上面有个伐木场,正北方呢,刚好是县城。城北的城墙解放后拆了一半,那一半就挡不住这大洪水了。城里这半边,银行、商店,啥都有。你说,这不是遍地的钱等着咱去拣吗?”申玉豹多少听明白了,怯怯地问:“你扎木排不是救人?”光头笑了笑,“你还没成家吧?救人?是要救的,是大姑娘咱救,俊俏小媳妇呢,咱也救,今天都成小寡妇了。你救她一命,她侍候你一辈子,任你打来任你骑。这下该说说这馍了。你要跟我gān呢,我正好缺个帮手,白馍你只管吃,听我的话做事,别想着日后卖了我,弄的东西三七开,你三我七。”贪污犯把三棱刮刀在申玉豹面前晃晃,“不gān呢,你走你的金光道,我钻我的槐树林。”说罢从报纸里面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只馒头大嚼起来。锥子雨又下了起来,光头叼着馒头把报纸gān脆撕了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