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妞说,我拍了她一砖,那娘们儿到现在在医院里还生死不明哪。

  老萧问哪个娘们儿。

  大妞说,还有哪个娘们儿?

  老萧沉吟了一下说得容他算算。说着掐了半天手指头,斜着眼睛看着大妞说,真有你的!

  大妞问死了没有。老萧一脸讳莫如深。

  老萧说,这个刘婶,她怎么还不回来呢……这种场合她不宜老出现。

  刘婶确实在一个很不该她出现的场合呆着。胡同口的小饭铺里,王满堂叫了几样菜给妻子和儿子压惊。说是压惊不如说是接风,自打山东娘儿俩来到北京,还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这让王满堂心里很过意不去。难得有三口人都出来的时候,王满堂就借机会让乡下的娘儿俩饱饱口福。

  刘婶却坐了上座。

  头上缠了纱布的麦子正给刘婶倒酒,看来刘婶已经喝了不少。王满堂问麦子脑袋还疼不疼。麦子说没啥,破了个小口,粘了点橡皮膏。刘婶说,回去可别说就粘了橡皮膏,那样你这一砖就白挨了。

  柱子在往嘴里大口填肉,吃得昏天黑地。

  原本王满堂是想借着几分酒劲儿劝麦子娘儿俩回山东。毕竟乡下还有一个老娘,还得有人照顾,麦子这么长期在北京住着,终不是个事儿。谁想,没等王满堂开口麦子却说,他爹,俺就在北京住下了。

  一个gān炸丸子噎得王满堂说不出话来。

  刘婶说,住下,住下,有什么困难就找街道,找我也行。我就是街道,街道就是我。柱子,把那碗扣肉给我推过来,我再不吃两口全让你一人招呼了,留神滑肠。你那吃草的肚子,这么吃肉不行……

  柱子椎过扣肉的同时又捞了一大箸子填进嘴里。

  看着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刘婶站起来抹抹嘴让王满堂们慢慢吃,说她先回去。还说柱子那个风箱做得巧,明天闭了给街道办事处钉个意见箱。柱子问啥叫意见箱,刘婶说就是木头匣子。柱子说钉木头匣子他没问题,那是他的拿手。又问尺寸。刘婶说随意。

  刘婶喝得是有点多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走在胡同里脚底下有点发飘,心情却特别愉快,一边走一边嘴里哼着: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

  ……

  刘婶刚进到院里就被鸭儿拽到王家屋里。大妞问山东娘们儿怎么样了,刘婶说情况不好。大妞问是不是死了?刘婶说是严重脑震dàng,缝了二百多针。

  老萧在一边插言说,二百多针?了得!那脑袋不成篮球了?

  大妞问什么叫脑震dàng,老萧告诉她就是打傻了。大妞说,傻了!我那一砖就把她拍傻了?

  老萧说,你当怎么的,有时候一个嚏喷还打死人呢。

  大妞这回真傻了。

  老萧拿起点心说他找刘婶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刘婶问什么要紧事,老萧说为福来的亲事,说有个非常合适的姑娘要说给福来。刘婶说福来还小,也没有出徒,还是个小伙计,谈论婚娶是不是早了点儿。老萧说他没见过刘婶这样的妈,有人给儿子提亲还往外推。别人的妈都巴不得早早把媳妇娶进门呢,哪儿有这么不急不慌的。

  刘婶说,这可是件大事,你到我屋里说去吧,我昨儿刚买了二两好茶叶。又对大妞说,回头那山东女人出了院,你千万别闹了。人命关天的事啊,真有点好歹,你儿子还小呢,人家的儿子可是五大三粗了。

  老萧提着点心跟出去了。

  大妞还在懵懂中。

  坠儿哇的一声哭了,她说,姐,萧叔把槽子糕又拿走啦!

  王满堂把烧jī端到大妞chuáng前,大妞看着油汪汪的jī舍不得吃。说,给孩子们吃吧……太腻……我喝点儿小米粥就成了。王满堂说孩子们来日方长,不在这几口,让大妞好好补身子……说着撕下一条腿儿来递给大妞……

  大妞不吃jī,大妞说,那个山东女的真没事了吗?

  王满堂说,你怎么了,告诉你多少遍了,没事了。

  大妞问是不是真缝了二百多针。王满堂说不过贴了块橡皮膏。王满堂说待过两天就让那娘儿俩回去,家里的老娘终是没人照应。大妞问王满堂跟着回不回,王满堂说,我怎么能回,修东直门的工程马上就开始了。

  大妞一把拉住王满堂说,她爹,看在我爹的份上,看在仨孩子份上,你千万不能把我们蹬了!

  王满堂说他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大妞说,往后你夜夜得在我这儿睡。

  王满堂说,我哪天没在你这儿睡?

  大妞说,昨天。

  王满堂一下没了话,半天,他说……我们在山东也是做了几年恩爱夫妻的。要是当时真知道她还在,我不会娶你,我那不是耽误你吗?现在她来了,拿眼睛巴巴儿地看着我,还是十几年前的那股劲儿,你说我……我……

  大妞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以后没事不许你老往后院跑。

  又是一个早晨。

  周大夫在后院练剑,福来拿着根棍跟在后头瞎比划。

  周大夫说,你这么瞎划拉不成,得把气灌到手上,运到剑尖,让剑随着气走,气随着心走。

  福来说,我就随着您走。

  周大夫说福来是个二百五,再不理他,专心练自己的剑。

  福来是有话要跟周大夫倾诉的,有件事他憋在心里许久了,他老想找谁叙道叙道,要不他得憋死。找来找去,这个院里能说上几句话儿的只有周大夫。所以,今天早晨就跟着周大夫来学剑了。

  周大夫说,练剑要jīng神集中,不要一副作了贼的模样。

  福来说,周叔,我要结婚了。

  周大夫停了剑,吃惊地看着福来问,你,你今年多大?

  福来说过了年十八。周大夫说嫩了点儿。福来说不嫩,说他爸有他的时候,比他现在还小两岁呢。周大夫问女方是gān什么的。福来说是售货员,百货店里卖洗脸胰子的。周大夫问人品怎么样。福来自豪地说是百里挑一。说灯盏胡同小五他姐就很漂亮了,小五他姐跟她比,只能给她当丫环。周大夫说他问的是人品,没问长相。无论长得怎么样都不重要,关键得脾气好。就福来妈那个脾气,见谁跟谁打,见谁跟谁抬杠,十个媳妇九个得让她bī得上了吊。福来说女的很温顺,会体贴人,就是比他大一点儿……也不太大……

  周大夫问,大多少?

  福来说,四岁……

  周大夫说,到底多少?

  福来说,七岁、八岁,是八岁。

  周大夫说,大八岁,你是找小姨儿吧。

  “福来说,我妈就比我爸大八岁,还不是我爸先死的。

  周大夫说,我看你是掉情网里了。

  福来说,您就没掉过情……情网里头吗?

  周大夫似触到难言之隐,回避了这一话题。这时送奶的找到院里来了,送奶的告诉周大夫,说周大夫的奶箱让谁给拆了。周大夫就随着送奶的来到门口,奶箱果然被拆散了。周大夫望着散开的木板直纳闷儿,自言自语地说,谁会跟我这小木头箱子较劲呢,它招谁惹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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