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对他娘说,得跟俺爹讨个准话,这个时候不能乱了方寸,这可关系着娘的下半辈子。麦子说那不也关系着鸭儿她妈的下半辈子嘛。
柱子说,娘,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
大妞和她的两个女儿敏感地注视着王满堂的一举一动。这几天,不但王满堂的伙食得到了充分改善,大妞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充分改善。就连小扭妞坠儿也怀着父亲说不定就要离开的不安,讨好着,巴结着父亲,以期通过自己的温情,留住父亲。
小院里静悄悄的,坠儿不再跳皮筋,也没了大妞的粗喉咙大嗓子。偶尔有几声梁子的哭声,也很快被哄住……刘家檐下,炉子上一锅中草药在无声地沸腾。王家铁丝上晾着梁子的尿布,在风里轻轻摇曳。
王满堂开始行动了,他一声不响地打点着行装,看样子,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大妞忍住眼泪问丈夫,你真拿定主意跟她回乡下?
王满堂说,跟她一块儿回。
鸭儿在一边无望地注视着父亲,坠儿拽着父亲的衣襟说,爸爸不走。
王满堂问鸭儿,那双布袜子呢?鸭儿说不知道。王满堂说,你都惯得没样了。
鸭儿说,那也是我妈惯的,不是您惯的。
坠儿讨好地说,爸,我是您惯的。
大妞无可奈何地从柜里拿出一个点心匣子,jiāo给王满堂,让把这盒点心给临州老太太捎去。说原本想等梁子大点儿把老太太接来……看起来,她们娘儿俩是无缘……王满堂不客气地接过点心,打进包里。
大妞越看王满堂收拾东西越伤感,终于哭出声来。埋怨她爸爸说,爹,您当初……怎么这么糊涂哇!
王满堂说,你们家老爷子一点儿也不糊涂。
后院东屋,麦子也在收拾行李。麦子从墙上摘下柱子修东直门得来的大红花说,这朵花我给桂花捎回去,让她看看你多有出息。
柱子说,您别介。
麦子说,你留着它也没用,我寻个小盒,把它装了,别压坏了。
收拾好行李,麦子来到北屋,叫了一声大妹子,说她就要走了。在这种时候,大妞仍不失北京人的客气和礼数,赔着笑说,这么快就走,怎么不再多住些日子啊。麦子说这回来北京给大妞添了不少麻烦,说把柱子他奶奶一人搁家,时间长了也不放心,再过半个月家里就该种麦了。大妞说,以后有时间就常来。麦子说,俺把柱子jiāo给你,你就当自己的儿看待,该说就说,该打就打……俺不多个……
大妞说,你怎么把柱子留这儿?
麦子说他在古建队上班,出徒还得两年,他只有留北京。看大妞仍旧犹豫,麦子说,大妹子,柱子虽不是你的亲生,可也是你们老王家的大儿子啊。
大妞说,怎么是我们老王家?
麦子说,他不是你们老王家的是谁的?
大妞说,可鸭儿她爸爸明天跟你走,跟你回临州。
麦子说,他爸爸没跟你说吗?我们那是……那是回去……离婚……
大妞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福来扛着照相机进院,说他把照相馆的机子拿来了,他想王大爷家难得团圆,他给照个相。刘婶说这主意好。
于是安排三家人坐好。福来给大家照相。福来是第一回单独操作,有点紧张,按快门的手直哆嗦。
一张黑白的全家福定格。
***
第四章
一晃几年过去了。
九号住进了一户苏联人,男的叫马斯洛夫,是搞电力的,专门建变电站的专家;女的叫柳芭,院里的人都叫她马太太。老马家还有一个叫别佳的小男孩,年龄跟坠儿不相上下,是个淘得出圈,贫得出奇的孩子。老马家一家就住在后院当年麦子住过的东屋。三口都是很热情开朗的人,尤其是老马家的孩子别佳,在九号院里竟然混得很有人缘,很有群众基础。他gān的那些事,比中国孩子还中国,大家谁也想不起来,这还是一个外国孩子。
放暑假了,金发碧眼的别佳操着一口可以乱真的流利京片子,跟梁子在玩弹球。
别佳说,看我的,给你来个大搂拇。“大搂拇”是玩弹球的行话,除了孩子以外,大人根本听不懂。眼见着,别佳的大拇哥一别,小玻璃球从他手上蹦出来,旋转着向梁子的球撞去。
梁子冲着球喊,停,停!
球儿在相距不远处停下。
别佳说,喊什么喊,别吓着我的球儿。
梁子轻而易举将别佳的球击中。别佳输了球,从兜里掏出另一个球给梁子。梁子不要新的,就要地上的那个。别佳不给,别佳说那是他的老母儿,不能给。梁子说别佳赖皮,别佳说再比一盘。
梁子说,比就比。撞钟——
两人将球撞到墙上,玻璃球反弹回来的落地处。算是开局点。
不远处,刘婶和大妞在新安的压水机前压水、洗衣裳。别佳母亲在宰jī,刘家的炉子上永远沸腾着药锅。
新安的压水机给小院带来了方便。不单是九号,就连八号、七号、对门的二十一号,都沾了光。附近的人吃水再也不用水车送,不用自己上水站去挑了。这眼井是去年经老萧选址设计,街道和有关部门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打出来的。水质甘甜清冽,比自来水高出几个档次。据说这口井正好在玉泉山的水脉上,所以这水和玉泉山的水是一个味儿。院里的人就很感念老萧,能探出水脉来,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北京有甜水井的地方不多,地底下的水又苦又涩,喝不成。就是在皇宫里,在紫禁城,大大小小的水井也不少,盖的井亭也讲究。要讲真能喝的水,只有东华门里文渊阁东边那口井,跟九号打出的这口井一样,它也在这条水脉上。一口水井造福了一片住户。梁子的语文书上正学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一课,所以梁子就对这课体会特别深。
王满堂和他的古建队在跟故宫的角楼较劲。修缮角楼的工程非常复杂,落地重修,等于是重新盖一座角楼。再说,故宫角楼的建筑样式,在中国楼式建筑中是独一无二的,十字jiāo叉大脊歇山式楼顶,中座一个鎏金宝顶,三层楼檐,二十八处出角,十六处窝角。楼身大木,全部是金丝楠木,一榫一卯,一升一斗,严丝合缝。檐角参差,高低错落,加上各种特制的奇形怪状的huáng琉璃饰件,让人感到这是中国建筑的绝唱。
修缮这样的建筑,谈何容易!甭说修,就是看,把它的建筑结构看明白了,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筒子河边走过的人都为那个长期用席挡住的紫禁城角落感到担心,说这个角楼啊,它怎么就修不完了呢?外边有传说,说古建队的人把角楼拆了却怎么也装不上了,装了几回,不是多出一块木头,就是少了一块木头。老百姓说古建队傻眼了,工头发话了,停工一年,让工人四下里找鲁班去。这样的话传到古建队耳朵里,听着挺窝火,他们觉着古建队的面子让那遮挡的席给丢完了。其实并不是多一块少一块木头的事,角楼真正修不起来的原因是缺了一根楠木的梁、到现在还没找到一根合适的木头,原先那根梁已经糟朽得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