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说,划什么船?我们老家那片水比北海还大,连买趟盐都得划船,还值当上北海划去。
王满堂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王满堂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惦记着那只小母jī儿。我说,那小巧玲珑的东西不是咱们这样的家庭供摆的玩艺儿,你趁早甭往那儿想。
柱子说,我想什么啦我,我什么也没想。
大妞说,听说朱惠芬不但爸爸有学问,连她妈都是教会大学的毕业生。老太太多大岁数了还穿水缎旗袍,还烫飞机头呢!无论你娘还是我,都没法跟人家比。
王满堂说,总得讲个门当户对吧?你这样进了朱家门,永远比人家低一截子。
柱子说,那咱们王家跟他们赵家就门当户对吗?您是临州来的穷小子,我姨是“隆记”营造场掌柜的千金……
麦子说,怎么说话呢?几年没见,别的长进没见,嘴倒是硬了不少,脾气也长了不少。
柱子一赌气出去了。王满堂喊他回来,柱子说他要加班。大妞说他最近怎么老加班?
麦子说,他是躲我呢。
王满堂说,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其实柱子不是妄说,柱子是真加班。前天朱惠芬的父亲上通州,今年天旱,通州cháo白河水下去了,在水底下淹了几十年的木场子露出来了。谁也没想到,老头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一根楠木……大家觉得数百年的东西恐怕这木头早已淹糟了,烂透了,不能使用。老萧提出了个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楠木的特点是外烂里不烂,刨去糟了的,只要尺寸合适就能用。柱子以突击队长的名义作出一个决定,先把木头拉回来再说。
于是就拉木头去了。
刘家的“战争”终于爆发了,没有大吵大闹,刘婶跟白新生彻底摊牌了。悲痛的刘婶先给儿媳妇洒了一掬眼泪,然后拉着儿媳妇的手,字字血声声泪地说,孩子,这么些年了,我们也没等出个结果。往后呢,你还是我的闺女,你仍旧把这儿当娘家,我也不把你当外人。我知道你跟福来好,可你也得设身处地的为我们福来想想……
白新生低着头不言语。
刘婶说不是她心狠,依着她的心是真想把白新生留下。但是留下了白新生,往后福来再……就难了。
白新生说,妈,您别说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着我都没意见……白新生说着嘤嘤地哭起来了。刘婶一见白新生哭就烦,刘婶说她就不爱听白新生哭。这回,任白新生再怎么哭,她也不会改主意了。
因为是过礼拜天,别佳和他妈上街买了不少东西。娘儿俩抱着大包小包走进院来,遇到正坐在檐下吃药的大妞。马太太问大妞吃的什么药,大妞说是治胃病的药。最近几天,她的消化特别不好,泛酸反胃,八成是得了胃溃疡。大妞问马太太大包小包都买了些什么。别佳抢着说大包的是烤鸭,三只,小包的是月盛斋的酱羊肉,那些不大不小的盒子是茯苓夹饼跟江米条。大妞说买这么些吃的啊,听着都让人消化不良。烤鸭在馆子里现烤现吃才是味,你们这样拿回家来就皮了。还买三只,不怕它长毛啊。别佳说他爸今儿发工资。大妞劝马家不管挣多少都得悠着来,不能这么花。马太太说中国的东西好吃,她见了什么想买什么。别佳说自从上次大妞教他妈怎么烤jī以后,他们已经吃了九只烤jī了,到今天一打嗝还是jī味儿。大妞说这东西好是好,可别吃伤了。马太太问什么叫“吃伤了”,大妞说就是永远不想再吃了。别佳说他们已经吃伤了。
马太太从包里掏出一块huáng油送给大妞,大妞闻了闻,一股奶香,很诱人,就问马太太怎么个吃法。马太太说是抹面包吃的。大妞就称赞苏联老大哥日子过得好,说街上唱的牛奶加面包,小车满街跑,楼上又楼下,电灯和电话,看来不是瞎说。
别佳说,您先别夸,您等到下半月再看。
大妞说她得赶紧做饭了,晚上她们家的柱子跟桂花还要看电影去。别佳马上问看什么电影,大妞说是《山间铃响马帮来》。别佳说那大概就是说马的电影了,他最爱看马,街上拉车的马,他哪一匹都爱。
大妞说,你贫不贫啊。
别佳问带不带他去。大妞说没他的份儿。
马太太说院里好像有人在哭。大妞说她没听见,其实她是不想让老马家参与到中国人的家庭纠纷里来。毕竟内外有别,中国人生不生孩子,让苏联人操心gān吗?马太太说院里的确有人在哭,大妞说她的确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福来捧着一张化验单急匆匆从后院跑出来,一副的沮丧模样,连理也没理院中的马太太和大妞,刺溜一下钻进屋去了。
刘家的屋门突然一下紧闭了,哭声停止,里面变得无一点声息。
晚饭桌摆在当院,桂花在摆饭桌,王满堂照例就着花生仁喝着他的小酒。对面,刘家的门仍旧关着,仍旧有人在低低地哭,好像哭的已经不是白新生。王满堂听得心烦,让大妞过去劝劝。大妞说,劝什么劝,你能帮刘家生出孩子来吗?王满堂说大妞说话忒不中听。大妞说铁嘴老萧下午就到刘家来了,跟刘家密谋了半天了。
王满堂问今天吃什么饭。大妞说小米粥,丝糕抹huáng油、王满堂说丝糕抹huáng油是什么吃食?大妞说是苏联吃食。
王满堂吃两样面丝糕抹huáng油吃得龇牙咧嘴,huáng油碰上热丝糕,顺着手指头缝往下流,给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大妞扬起胳膊去舔流下来的油,又滴到衣服上,又用布擦,总之吃得热火朝天,手忙脚乱。全家人对“苏联”饭感兴趣的只有大妞,王满堂说她是有病。大妞说她最近还真就有病。麦子问是什么病,大妞说是脾胃不和。王满堂哼了一声说看这吃法像是火化食,哪里是脾胃不和。
门口有小贩吆喝: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王满堂让坠儿赶紧拿碗买了两块臭豆腐来。他说他决定无论如何再也不“苏联”了。大家都认为王满堂的举动很英明,纷纷响应,只有大妞说他们不会享受外国的现代化,不懂得洋派儿。
麦子还在惦记着柱子,主要是怕柱子误了晚上的这场电影,农村青年搞对象,双方只要一进电影院,事情就是成功了大半,人们往往说,谁跟谁连电影都看过了,就是说这件婚事进展到了冲刺阶段,好像那黑咕龙咚的电影院是成就恋爱升华的催化剂,很少有谁看过电影还跟对象chuī的。在农村,恋爱青年看的什么片子和恋爱实际并没有联系,《李二嫂改嫁》也罢,《平原游击队》也罢,电影内容对于恋爱没有指导意义。关键是看电影这件事本身,关键是那黑咕龙咚……麦子在为她的设计而得意时却没有料到,出去拉木头的柱子竟然一走两天没有露面,柱子要是还不回来,这电影就看不成了。
大妞看了桂花一眼。
桂花没有表情。
大妞说不碍的,今天看不成,下礼拜记着再买两张票。今天就让鸭儿带着那个别佳去,那小子憋着看这场电影哪。鸭儿说别佳看什么片子不好,偏要看搞对象的还有什么特务。大妞说别佳是想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