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堂问二歪儿子上哪儿了。麦子正在杀老母jī,说跟着桂花逛隆福寺了。老萧来了,老萧说年轻人都到车站接老剩儿去了,他先来九号等着。鸭儿的小旗也糊好了,她将几个孩子拢到大门口,指挥他们一边站俩人,不许乱跑,志愿军同志来了要热情,要亲切。
坠儿说,咱们这么站着跟跑龙套的似的。
别佳说,这不叫龙套,这叫列队。
鸭儿让大家注意衣服整洁,注意情绪高涨,注意jīng神饱满。
别佳是个没长性,闲不住的孩子。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他看上了坠儿背后的书包,坠儿的书包是用线钩的那种网扣书包,他在苏联没见过这种书包。他夸坠儿的书包好。坠儿问他怎么好。他说凉快。坠儿说他德性,没正经,不理他了。别佳就跟鸭儿说,让鸭儿也给他约一个坠儿那样的书包。鸭儿说那样的书包是丫头背的。别佳说他就爱丫头背的。
王满堂和老萧在桌前坐着喝茶等待老剩儿。王满堂说老剩儿这一走一晃几年了,别看是个壮工,回来可是把好手,底下这些杂活jiāo给他放心。老萧说枪林弹雨,出生人死的,好不容易停了战,回来好,回来就让人放心了。
老萧看看表说这会儿到车站了,柱子他们迎上去了。
王满堂说,好像你真看见了似的。
老萧说,我会算。
王满堂看了看座钟。老萧说甭看了,这会儿下铛铛车了,正朝胡同走呢,不出两分钟,准到。
王满堂说,老萧,人要活到你这份儿上也没意思。
老萧问为什么。王满堂说什么都能掐出来,连自个儿什么时候咽气都一清二楚,还活个什么劲。老萧说话不能这么说,其实还是失算的时候多。
这时坠儿飞奔进来告诉说:来了!
王满堂和老萧以及大妞等都随坠儿来到门口影壁前。只见柱子、老石、朱惠芬、大摊儿灰溜溜地进来了。王满堂朝街上看,问老剩儿呢?
没人说话。
老萧的脸刷地变了。
王满堂还不住地问老剩儿,老石让王满堂冷静一些。
柱子说老剩儿牺牲了。
大妞说前几天来信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说早已停战了吗?
老石说,临回国的前一天,部队住在至东里。朝鲜老乡家的草房着火了,老剩儿跑去救火。先抢出来了一个孩子,又听说还有个老太太在里头,他立即返回去背老太太,就在这时候,房塌下来了……
王满堂但住了,一句话说不出。他的嘴唇哆嗦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
大妞说,这是鸭儿他爹最上心的一个徒弟,老天爷怎么就把他收回去了呢!
老萧说,他命里犯火。我让他往东走留神。至东里,你们听听这名,至东,就是最东边,他不出事等什么?
满堂流泪了。
孩子们静穆地站着。
老石打开huáng书包说这是老剩儿留下的东西。王满堂一看huáng书包里取出来的东西,心都要裂了。
原来是一块雕好的砖。
王满堂接过砖雕,来到影壁前,把它嵌在影壁的空缺之处,严丝合缝,与原砖浑然一体。一只可爱的免儿直起身子伸展着小爪向着左角的月亮遥拜。王满堂想起老剩儿的话,师傅,这块砖雕一补上,您这小院就齐了。
王满堂抚着砖雕,久久不愿撒手。老萧看着砖雕说这是老剩儿给大家留下的念想。王满堂说,没了,一个人,好好儿的他说没就没了……和泥他是把好手,工长一派活,用什么泥,不用吩咐,他早和好备在那儿了……在修角楼的关键时候,要铺锡里被,要挂琉璃瓦,泥浆最要紧,我还指望着他……队里就缺这么一个人儿。
大家看着那只兔儿,都很悲伤。
时间一天天过去,刘家的药锅还在沸腾。刘婶还在贯彻她的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顽qiángjīng神,所不同的是换了服务对象。
刘婶滗了药,将一碗黑汤端到福来跟前,哄他喝药。福来问他妈这是第几服了。刘婶说第八十服吧。福来嫌苦。
刘婶说,你还嫌苦,你媳妇喝了多少年哪!
福来苦着脸吃药,吃完药一张嘴,糖。
刘婶赶紧往儿子嘴里搁了一块冰糖。
福来嘎嘣嘎嘣嚼了说,再来!
刘婶说,没你这样的,糖比药吃得多。
福来在治病,大妞也在治病。最近大妞的感觉越来越不好,老是胸口堵。医院当然看过了,还做了钡餐透视,也没见有什么,可大妞就是吃不下东西。有一回听说有种叫噎膈的病就是这症状,大妞有些害怕了,找到周大夫咨询病情。周大夫没说什么给大妞号脉。
周大夫按着大妞的寸关尺,一脸惊异。大妞说,周大夫,您要看我真没多少日子了,您就给我说实话……我挺得住……
周大夫告诉大妞说她怀孕了。大妞说怀孕不可能,她的月经早绝了大半年了。以她这年龄,不会再怀孩子了。
但事实证明大妞确实怀孕了。
四十四岁的孕妇。让王满堂和大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九五七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很敏感的日子,同样对于国民党军医出身的周大夫来说也是一个复杂的日子,只能说是复杂,不能说是敏感。第一,在这一年周大夫被单位评为了右派;第二,当右派这天,对于周大夫来说也不能说全是黑色的,在当右派的同时他还有很大的喜悦在心底涌动,所以一九五七年就周大夫来说是个很别样的年份。
周大夫的右派只能说是“评”上的,不能说是“打”成了的。因为找了半天,除了他的国民党军医身份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右派言论和行动。那天医院里上午开了一个动员会,说上边有jīng神,反右斗争要补课。在深挖细找jīng神指导下,要补划一批右派,周大夫所在的妇产科也分到一个名额。动员之后便是“选举”,妇产科一共四个人,要出一个右派。四个人里一个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十六岁的护理员,一个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女大夫,再一个是下个月就退休的老太太。四个人问了一下午,没人发言,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想法。周大夫熬不住了,内急,周大夫上厕所了。就周大夫上厕所的一会儿工夫,出结果了,他是右派。
周大夫心里窝火,可他又没地方发去。鉴于科室的情况,明摆着,他不当右派谁当右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当就当吧。在名额报上去的同时,周大夫的工资就被降了三级。并且通知他从第二天起提前到岗,打扫门诊楼道卫生。这样的安排使周大夫没费什么劲,很快找到了右派的感觉和心情,用现在的话说是角色对位非常准确。所以从当右派的那一刻起,周大夫就很自觉地把脑袋耷拉下来了。
霜打了一样的周大夫下班走进九号,在门口,他当然要看看有信没有,还好,有一封江南的来信。周大夫拿着信进门,碰到刘婶,刘婶说听说周大夫当了右派了。
周大夫说,是他们推举的我。
刘婶说周大夫当了右派她也有事gān了。她让周大夫往后一个月给街道写一回思想汇报,说这方面的工作正好归她抓。在她的眼皮底下,周大夫更应该好好改造自己,不要抱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侥幸心理。周大夫说他有单位,用不着接受刘婶的改造。刘婶说周大夫的户口在街道,在街道就得接受街道监督,这些上边都是有jīng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