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妞端着从粮店买回的二斤半白面,匆匆赶回家来,一进屋,屋内静悄悄的,门墩在炕上睡觉,油饼和绒花还在枕边放着,梁子在八仙桌前做功课。

  大妞问梁子桂花姐姐上哪儿了。梁子说走了,回临州了,他爸送去了。大妞说进门一口饭没吃就走了。梁子说桂花他们买好了回去的车票,再不走要误车了。大妞说车票可以退,这样走了让临州的乡亲们看着咱成什么人了?梁子说他爸拦也没拦住,说桂花走的时候哭了,说是队里的砖厂让上边给封了,因为砖厂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大妞想,这个砖厂是队里的,公家的,又不是麦子私人开的,怎么也属于资本主义?想来想去想不通。

  大妞打开墙角的口袋,整整一袋白薯gān,大妞不禁潸然泪下,说,他们也不富裕……还惦记着咱们……他们这趟上北京,是专门给咱们送吃的来了……大妞说着一阵恶心,吐出一口huáng绿的水。

  梁子拍着母亲的后背焦虑地说,妈,妈您怎么了?

  大妞说,妈恶心。

  梁子说,妈您准是饿的,我这还有炒huáng豆呢。

  大妞说,妈不吃,妈什么也不想吃。

  梁子哭了说,妈,您别死。

  大妞说,傻小子,妈离死远着呢。

  大妞正在安慰梁子,就听见院里一阵吵嚷,商店的售货员拽着坠儿进了院。售货员说,是九号王家的孩子吧?家里大人哪?

  大妞冲了出去说,怎么啦?怎么啦?拽我们孩子gān什么?小细胳膊再让你拽折了!你有话说话,没话快gān你的事去!

  售货员说,你们家孩子改购货本,这月明明买了芝麻酱,她用橡皮擦了,想买双份。

  大妞说,谁说我们孩子用橡皮改了?你拿出证据来。

  售货员说,我的脑子就是证据,你们家四两芝麻酱,这月梁子买过一回,坠儿买过一回,早没有了。

  大妞说,那是你没往本上记,不能赖我们孩子改。

  售货员说,您瞧瞧,用橡皮擦的印儿还在这儿呢,怎能说我忘了记?

  大妞翻本子说,哪儿有印儿?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诬陷好人可不成。

  售货员说,二两芝麻酱是小事,关键是小孩子家得诚实。

  大妞说,听你这口气好像我们孩子真有什么似的,告诉你,我们家的坠儿是三好学生,上天安门见过毛主席,你见过吗?

  售货员说,我没那福气。但我知道做人得本分,诚实,不能弄虚作假,我把芝麻酱卖给她,也没法跟我们负责人jiāo代。要是大伙都这样,这计划供应的商品就彻底乱了套。

  坠儿眼泪汪汪地站在那儿。

  王满堂从车站送人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教育坠儿说,我们土建行的人都知道一个最简单的理儿,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这个做人的根本,我就恨那些不走正路,专钻歪门邪道的人,你说,你怎么就想起涂抹购货本子来?

  坠儿说她想让桂花姐姐能吃上顿芝麻酱面。王满堂敲着购货本说,那你也不能改购货本啊,我的傻闺女。

  大妞说,改过了也不能当着那小子承认。

  王满堂对大妞的胡搀和很不满意,让她别再多嘴,然后接着对坠儿说,你改本子,无非就是为了一张嘴,为了多吃多占,芝麻酱是什么玩艺儿,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没它你就活不了吗?

  坠儿……

  大妞说,是我让坠儿改的。

  王满堂说,没你的事。

  王满堂说,我就容不得这种投机取巧的人!我们盖房的,讲究实打实,虚一点儿房就得塌。我的孩子更不能这样,为二两芝麻酱,gān出这样的事来……

  大妞说,我闺女怎么啦,我闺女gān出什么样的事来啦,不就改个购货本吗?也没偷没抢,gān吗这么没完没了的?

  王满堂说,这不是偷是什么?巧妙的偷。

  大妞说,她不是没买来吗?买来了再说这话。

  王满堂说大妞护犊子,大妞说这犊子也是王满堂的。王满堂说跟老娘们儿家没理可讲,大妞说那是因为老娘们儿家占理。王满堂说这事得向商店负责人去承认错误,让街坊们都看看,他老王家教育孩子丁是丁,卯是卯,决不含糊。说着拉起坠儿就走。大妞拦住说,你还真要张扬到街上去啊?孩子这小薄脸皮经得住你这么刮?

  王满堂说,知道爱惜脸皮就别gān这样的事!现在臊她一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妞说,你这是恶治!

  王满堂说,我这是根治。坠儿,跟我走,拿上购货本。

  坠儿泪汪汪地拿着本跟在父亲后面向门口走。大妞在后头喊,挺大的人专跟闺女较劲儿。梁子,你去替你姐。

  梁子说他怕替不下来。

  大妞说,你就眼看着你姐一个女孩儿家让人指指戳戳?

  梁子说,您就不怕人戳我?

  大妞说,你个臭小子,没脸没皮的,有点儿偷jī摸狗拔蒜苗的事光荣。

  梁子还是不愿意去。别佳说,我去替她得啦,gān这事我拿手。

  负荆请罪的一行人还没走出大街门就被白新生拦住了。白新生说,王叔,不就二两芝麻酱的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满堂说他得带着孩子去给人家负责人认错儿,错了就是错了,不能遮着盖着。

  白新生说,您甭去了,我就是商店负责人,西口小铺是我们的一个分店。

  王满堂说,你是负责人?

  白新生说,我是业务主任。

  王满堂……

  别佳说这下可好了,在院里就被领导接见了。

  今年是鸭儿高中毕业考大学的一年,以鸭儿的学习成绩,考北大、清华或许不成问题,但是鸭儿却报了个地质学院,还是西北的。大妞认为这么重要的事情,鸭儿不该不跟家里商量,有些跟鸭儿赌气,连着两天没有理鸭儿。其实鸭儿的想法是远远地离开北京,离开灯盏胡同,将这块记忆抹去,永远不再回来。

  报考外地的学校,学习艰苦的专业,将来远离大城市,远离人群,这对大妞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她bī迫着鸭儿改变主意,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鸭儿从学校里回来,带来一个消息,因为犯了政治错误,她被取消了上大学的资格。鸭儿在她的屋里呆着,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大妞着了急,让大家轮番去做工作,让别佳去唱了几回歌,压根不管用……大妞最后使出了杀手铜,挥着笤帚疙瘩狠狠地说,你给我张嘴说话,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鸭儿说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大妞说,不去学校你上哪儿?在家待着?

  鸭儿……

  白新生说她有个gān姐姐在昌平前进织袜厂当科长,说让鸭儿上那儿去当学徒比在家闲待着qiáng。大妞不同意,她说不能让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去织袜子。白新生说织袜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也是纺织工人。大妞说当什么样的纺织工人都行,就是不能当织袜子的纺织工人。刘婶让儿媳妇别理大妞,说她的犟脾气又犯了。大妞说她再犟也比刘婶的杠头qiáng……两个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鸭儿开腔了,妈,我去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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