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安静下来,门墩鬼鬼祟祟地溜到门口,踮着脚把奶箱拉开,将里面的牛奶咚咚猛喝几口。柱子的双胞胎儿子刨子和斧子在他身后焦急地说,三叔,也让我们喝两口。
门墩回身对侄子们说,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又赶上自然灾害,后天失调,你们是什么营养,我能跟你们比。
双胞胎眼馋地看着门墩偷奶喝,门墩认为喝得差不多了,对其中一个说,水。双胞胎之一颤颤巍巍地把一小铁碗水举过来,门墩将水倒进奶里,晃了晃说,稀了点儿。双胞胎之二说都让三叔喝了。门墩告诫双胞胎谁也不许说出去,谁说了他就揍谁。
双胞胎齐声说,我们不说,我们不说。
门墩把手一挥,大将军般的说,走,拽泥去。双胞胎便“拽泥喽!”屁颠屁颠地跟在门墩后面跑进院里。
门墩在影壁前和了稀泥,领着两个双胞胎用泥拽砖雕上的兔子,看谁拽得准。很快雕花的影壁便被泥拽得一塌糊涂,那只兔儿也被泥糊住,俩双胞胎也成了泥球儿。最后双胞胎之一斧子成了被进攻的对象,门墩与刨子的泥像子弹一样向斧子甩去,稀泥顺着斧子的脸向下流。斧子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不是小兔子……我不是小兔子……
大妞闻声赶来了,训斥门墩,你比他们大,你是他们的叔,是叔得有个叔样。
门墩说,叔就是这样。
大妞一手拽一个泥球样的双胞胎往口走。说,早晨刚穿上的衣裳,又得脱下来洗,我成什么了,老妈子!又回头对门墩喊,门墩你还不上学啊?都九点了。
门墩说他今天不忙着上学,今天第一节是体育,他不爱上体育。刘婶说怪了,猴了吧卿的人竟然会不喜欢体育。门墩说他主要是不喜欢体育老师。刘婶问为什么不喜欢?门墩说老师腿短。刘婶说老师腿短你也不能逃学啊。门墩说再逃学也比你们家胖套儿qiáng,这会儿,你们家胖套儿正在小短腿手底下单练呢。刘婶问套儿单练什么?门墩说单练跳绳,说刘家的套儿连着跳不了三下。
刘婶说,这不能怪套儿,我们套儿打小气管就不好,活动量一大就喘。
门墩说是让那身膘压的。
大妞把门墩的书包拎出来,替他背上说,快走吧你,油嘴滑舌的,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块料?
刘婶说这个门墩跟那个回国的别佳像哥俩。大妞说老马家一走有好几年了,连个信也没有。
总算打发走了门墩,大妞又给双胞胎换完衣裳,屁股这才有机会挨了一下小板凳。刚坐下马上又想起来了,还得吃鱼肝油。反身进屋又拿出鱼肝油瓶子,抠出一粒,对其中一个说,张嘴。
刨子说他吃过了。
大妞说,瞎说,我还没老糊涂哪,我刚拿出来。
刨子说他昨天吃过了。大妞说这是今儿的事。
刨子跑,大妞追。
大妞让刘婶替她拦住一个。刘婶顺手抓住斧子说,逮着一个算一个,你先喂这个。大妞喂斧子吃鱼肝油,喂完了还得张嘴,看看咽下去没有。斧子张开嘴说没啦。刨子在树后偷偷观看。大妞回到窗台前取药瓶子,刨子蹿出,站到大妞身后。大妞一回身看到刨子,让刨子一边去,说该那个了。说着又抓过斧子,斧子说他吃过了。
大妞说,你昨天吃过了。张嘴——一粒药丸又灌下肚。
梁子夹着大本回来了,说是今天天气预报有雨,停止练习了。梁子告诉大妞说他们为全国运动会排练的这个叫《革命赞歌》的大型团体操,到时候连中央首长也要来看,所以要求很严,他们组图案的翻本一篇也不能错,顺序也很严格,比如钢水从炉子里流出来,就得挨着翻,谁也不能提前。大妞不明白为什么钢水还能在画上流。梁子告诉他妈那是一种动画效果。大妞还是不明白怎么个动画。梁子说就是你翻完我再翻,画面就动起来了。梁子说,听说毛主席也要来看呢,毛主席也有一个小本,谁翻错了毛主席一看就知道。
大妞说,那你可得jīng心,别让毛主席挑出错来。
梁子说,妈,翻到最后的时候别人都是蓝的,白的,就我一人是红的。
大妞问,为什么单你是红的呢?
梁子说,我是和平鸽的眼睛啊。
大妞说,也是不能翻错色儿,你要翻成绿的那就成了别佳的眼睛了。
娘儿两个关于别佳的眼睛还是和平鸽的眼睛的话题还没有说完,老萧和王满堂走进院来,老萧一进门就要往下倒。大妞一把扶住老萧,直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刘婶从自己的屋里跑出来,用腿顶住坐在地上老萧的后腰,大声说,别让他窝住气!
梁子拿来了一碗凉茶,给老萧灌下去,老萧缓了半天,终于像láng嚎一样扯着嗓子出了哭声。
刘婶说,看样子是出大事了,让他哭,哭出来就好了。大妞让梁子快叫周大夫来。老萧被众人扶进屋,靠在八仙桌的椅子旁,仍旧抽泣不止。周大夫来了,给老萧号了脉,摇了摇脑袋说老萧的病不是扎一两针能了的事。大家问老萧究竟哪儿难受,老萧指着胸口说他胸口疼。大妞说怕不是心脏病?王满堂冷丁冒出一句:拆东直门!
王满堂的一声“拆东直门”再次勾起了老萧的伤心,他抹着鼻涕眼泪说,心血啊!祖宗几代的心血啊!拆了它再上哪儿找城门楼子去?中国几千年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城墙。北京没城墙还叫什么北京城?拆了东直门这八臂哪吒城的风水全破啦!
大妞说,东直门是我们家老祖先盖的,谁拆,他得先来问问我!
王满堂说,你儿子就敢拆。
大妞说,你说柱子?
王满堂说,他是拆城楼子的负责人。
大妞说,这兔崽子,他敢!
周大夫也说拆了怪可惜的,小时候上东直门途蛐蛐,摘酸枣,这回就真成了梦里的往事了。
大妞说,就没别的办法啦?
老萧说,大铲车都开上了城门楼子啦!
大妞说,这么说就没辙了?
王满堂说,没辙了。
老萧说,说是为了便利jiāo通,为了北京的基本建设。你说,城门楼子几百年都没碍着谁,到今天它怎么就成了挡道的了呢!
片警大安在院里找门墩,大妞和王满堂赶快迎出去,他们知道这个大安只要上九号来,准没好事。
原来西口的jiāo警在警察楼子里发现了一个书包,送到了派出所,大安一瞧是门墩的,就给拿回来了。看样子门墩是逃学了。王满堂本来为拆东直门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来了个逃学的,气得咬牙切齿地说等门墩回来就打折了他的腿。大安说门墩回来说说他就行了,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他小时候也逃过学。
大安要走了,周大夫说有件事托你大安反映一下。大安问什么事,周大夫问奶站归不归派出所管。大安说派出所不管奶站,说周大夫有事尽管说,他能办就帮周大夫办了。周大夫说他觉着近来这牛奶稀得跟兑了水似的,搞不清楚究竟是牛变了还是奶变了。大安说他明儿上奶站给周大夫跑一趟。
刨子说,是三叔……
王满堂警觉地说,你二叔怎么了?
斧子说,三叔不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