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乙说,谁能跟你们家比,听说你爸过去还给新工人取名排辈呢。
门墩说,那是从前,现在你给谁换名字,公安局先不答应。
新工甲说,我妈也不答应。
新工丙说,门墩,你爸来了。老爷子今儿还刮了脸,挺jīng神啊。嗬,还带来个嘛玩艺儿?
门墩说那叫水鸭子。本来还有个坠儿,让他哥给卖了。新工乙问gān吗用的。门墩说找水平的。新工乙说他还以为要唱《借东风》呢。
王满堂来到门墩他们跟前,一言不发。门墩及几个新工收起牌,看着前任队长的脸色,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王满堂问门墩是怎么来的。门墩说坐车。
王满堂说,那车是给你预备的?
门墩说,它不拉我也得拉别人,上咱们家白跑一趟不是làng费汽油嘛。
王满堂说,听着,你马上给我回去,坐公共汽车再来。
门墩说,那就误了点卯啦。
王满堂说,误了也是你自找的,给你划上迟到,为的是让你永远记住这第一天。
新工甲说,王大爷,门墩已经来了,您这是何苦。
王满堂说,谁是你大爷?这是国家单位,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是主人,主人就得有主人的样。我还没说你们呢,早早的来了,进门不说踅摸笤帚扫扫地,扎堆在这儿打牌,搁过去,我早把你们开销了。
新工乙说,新社会都几十年了,也不是“隆记”那会儿了……
王满堂说,你的话一点儿没错。“隆记”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人也一茬换了一茬,但咱们的规矩没变,咱们手底下练出的活儿还没变,咱们gān过的活儿还稳扎扎地立在那儿!
老石说对青工要好好进行职业教育,这第一课就由王满堂来上。但是王满堂要求门墩重新跑一趟。门墩横着脖子说没这么整治人的!
王满堂说,整你是因为你投机取巧,这是gān建筑行的大忌。
新工甲说,门墩,跑一趟就跑一趟,权当哄你爸高兴。
门墩说,他高兴我不高兴。
柱子给了门墩车钱,让他快去快来。
门墩说,我怎么觉着这古建队跟家里没两样,在家里你们管我,到这儿来还是你们管我,我他妈没出头之日了。
王满堂说,你要是觉着古建队像家那就对了,算你找着感觉了。
柱子推门墩快走,门墩不得已,边向外走边脱衣服,说他出门先得把这身装裹扒了,穿它在大街上一走,谁都知道你是个卖苦力的傻X建筑工。
门墩的话,如锤子一样重重击在王满堂身上,今天是他光荣退休的日子,在他退休这天,他听到了“傻X建筑工”的称谓。
说这话的人就是他的儿子。
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面最前排是即将上岗的新工人,后面是职工。王满堂说,有人说我们是“傻X建筑工”,“傻×”在我们建筑行是什么,“傻×”在我们建筑行就是实在。咱们gān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么都不论,以前我就说过,gān建筑设点儿敬畏jīng神不行,旧社会,你别瞧不起胡同口、村边上的小土地庙,它盖得最结实,一点不搀假,为什么?工匠们敬畏神仙,你不好好gān要遭报应,良心不安……今天我们同样要有敬畏jīng神,它不是神仙,是国家,是老百姓……
门墩进来,坐在新工甲旁边。新工甲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门墩说拿那份车钱买了包烟,在城根看了会儿遛鸟的,估摸时候差不多,就回来了。新工甲说门墩家的老爷子正在说“傻×”呢,说门墩的一句“傻×”把老爷子惹翻了。
门墩说,这叫借题发挥。
王满堂在台上给新工人们讲平不过水,直不过线的道理,讲水鸭子,说水鸭子是打老祖师爷鲁班起就用的,一直传到现在……
新工乙说,老掉牙的娘娘驾,放着现代化不用,折腾什么水鸭子,还鲁班呢!
门墩说,一刮风它就不灵了。
新工们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肃静。
王满堂说,打建北京那天起,这只水鸭子就一辈辈儿传下来了。大家别小瞧这只水鸭子,是它替咱们北京找着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时工匠们用水鸭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来,固定住,然后封箱,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据夜里抄下来的正北测中线,北京地安门到天安门的中轴线就是靠眼前这只水鸭子从天上替下来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轴,有了中轴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筑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说,没它我们照样找得着北。
王满堂说,现在我们这辈儿到了站,我把它传给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横平竖直,什么是建筑的jīng华……
后面的职工鼓掌,新工们怂恿门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鸭子。
门墩说,这是gān吗呀?这破玩艺儿在我们家搁了多少年了……老石走过来说这其实是一种jīng神,他让门墩快上去接过来。门墩晃晃悠悠,松松垮垮来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说,把这玩艺儿jiāo给你,我还真不放心。
门墩说,那我就下去了。
王满堂心里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们,把心一横,将水鸭子给了门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产商店当售货员,这与梁子本来当诗人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工作虽然不怎么样,还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个总店如果说不接收梁子,梁子就办不进北京。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给帮了大忙,从大妞来说,再和刘婶有过节儿,也都抹了。
那个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晓莉,住在与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兵马司。李晓莉的妈是卖豆汁的,李晓莉本人回北京以后分配到了酱菜厂,专门腌八宝菜和小酱萝卜。李晓莉长得瘦小枯gān,眼睛却特别大,而且一转一个心眼,一转一个心眼。两人回京后不久,婚娶的议题就摆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还特别迫切。据说在huáng土地的窑dòng里,梁子就跟人家gān了那事,王家不能说什么,这样的事只有认账,王满堂背后恨不得把儿子抽一顿。门墩认为他哥屈得慌,为一次失误,付出的代价太大。
李家是很讲究实际的人家,前几年北京结婚讲的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到了李晓莉这儿,三转一响不提了,变成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双卡收录机还要外加多少条腿,给人的感觉是她结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辈子手使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要是还兴骨灰盒,她一准也得要俩。害得大妞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李晓莉常来灯盏胡同,对王家的情况摸得很熟,每回来了都要首长般的巡视,提出这里那里需要改变的一二三。这回李晓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门墩住的两间西屋打通,梁子问打通了门墩住哪儿,李晓莉说把院子临胡同那两间屋拾摄拾掇,一间门墩住,一间给他们当厨房是两全齐美的事。梁子说那哪儿是房,那是棚子。李晓莉说梁子的大哥和门墩都在建筑部门,还愁他们不会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