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架着大妞艰难地从门口走进院里。大妞已经迈不开步了……血顺着大妞裤管汩汩流出,洇了一片地面。刘婶不得已扶大妞歪在枣树下,直起身子喊,来人哪!
那声音已经急得变了调。散了。
周大夫随着坠儿奔到前院。刘婶冲着他就嚷嚷,我叫你别走,叫你别走,你连头也不回,跑得比兔子还快。看看吧,这儿要生了。
周大夫不理刘婶,拉过大妞的手腕数脉。
大妞的手在抽……
刘婶看着周大夫不急不慢的样子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上隔壁医院叫大夫去,你别把人耽误了。
周大夫说,您到隔壁医院叫来的也是我。
刘婶说,我就不信那个医院除了你就没别人。
周大夫说还就没别人,妇产科正式的主治大夫就他一个。周大夫说产妇这么抽不是个好征兆……让刘婶把病人扶好了,从兜里取出一包针来,挑出一根就往大妞手腕子上扎。
坠儿一把拦住,哭着说,不许你扎我妈!
周大夫说,小孩子家别捣乱。上门口玩去。
刘婶也拦住不让扎。她说,孕妇不能挨针,一扎就流产,扎坏了你担得起吗?
周大夫说,孩子都出来一条腿了,还怕流产……扶住,别让她乱扭。
坠儿还在哭,死活不让扎她妈。
刘婶让坠儿去关大街门,别让外人进来。坠儿刚走到门口,正碰上了寻来的麦子。麦子拖着一副很持的山东土腔问坠儿,这儿是不是灯盏胡同九号老王家。坠儿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两个土得不能再土的乡下人问,你们是谁?
柱子说,俺是山东临州王家庄的,俺找俺爹。
刘婶说山东王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死了,一颗pào弹落在房顶上。
柱子大声说,俺还活着!俺来找俺爹,找王满堂。
躺在地上的大妞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坠儿急得拽着大妞的衣裳大声喊妈,她认为她的妈已经死了。
周大夫让麦子搭把手,把病人抬进屋去。麦子看这架势也不便再说什么,抽起大妞上身帮着周大夫住屋里抬人。刘婶让坠儿快到茶馆喊她爸爸回来。坠儿骑着棍子在院里迂回着跑了一大圈,才向门口跑去。
刘婶冲着外头喊,跑直线,留神车!
王满堂被周大夫叫到后院半天不见出来,他的徒弟们谁也猜不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想了想觉着还是走的对,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在师傅家里呆着总不是个事儿。几个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王家的大女儿王国英下学,王国英小名叫鸭儿,是方家胡同小学三年级学生。老剩儿们告诉她,她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模样挺俊。鸭儿一听扔下书包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妈。
鸭儿兴冲冲地跑进里屋,一见屋里零乱的情景闹不清怎么回事,她扑到chuáng前问她的妈怎么啦。
大妞脸色苍白,闭着眼无力地在chuáng上淌眼泪。
鸭儿说,妈,您说话呀!
坠儿在一边学着麦子的腔调说,“俺找孩儿他爹。
大妞的眼泪扑籁簌往下滚。
坠儿说,姐,山东人来了,在周叔家。爸不要咱们了。
鸭儿眼一瞪说,他敢!
怒火中烧的鸭儿不愧是王家的大闺女,她黑着脸,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后院。
周大夫为麦子娘儿俩买烧饼去了,屋里只有王满堂和他的山东亲人。麦子告诉王满堂,家里老娘还在,还在盼望着儿子回去。王满堂听说娘还在,激动得只是满屋转,恨不得当下就打火车票回山东。
麦子说要走就尽早,她带着回去的盘缠,在家里种地比在北京更踏实。娘年纪大了,身边也得有儿……
王满堂也说,回,一定得回!我想娘想得苦。
麦子说既然是这样,不如明天就回。王满堂也认为明天回挺好。话一出口王满堂又感到有些草率,他想了想说,明天不行,明天还要上班……
的确,明天是“隆记”进古建队的第一天,那么多人在等着,说好了的事,哪能说走就走……王满堂告诉麦子还有古建队的事情,他现在是身不由己了。麦子则不管什么古建队不古建队,咬定了王满堂,让他跟她回山东。
王满堂说,我现在是公家的人了。
麦子更加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俺的人。
王满堂和麦子两个在谈论回不回山东的时候,柱子就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母亲身边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这是他的父亲;是他祖母和母亲时常念叨的父亲;是他们王家的主心骨,是给了他生命,并且在血管里与他流动着同一种血液的父亲。也是将他们抛弃在乡村,十余年没有音信的父亲……父亲在北京又成了家……
柱子的脸上满是怨恨与冷漠。他不能投入到父母的情感之中,也不能理解一贯刚qiáng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何似能这样容忍,这样低声下气。来北京之前,母亲反复地嘱咐他,不能跟爹发脾气,要跟爹亲。只要爹能回家……现在爹不想回家,柱子觉得母亲的一切心计都是白费。他不耐烦了、挡住母亲的话头说,娘,你甭说了,他是舍不得那女人。
麦子惊奇地看了半天儿子说,柱,你是咋说话呢?你怎能他、他的,这是你爹!又转身对王满堂说,俺都看见了。他爹,俺不怪你,怪俺。麦子把拉子推到王满堂跟前说,柱,给你爹跪下,他不回你就不起。
柱子死活不跪。
王满堂说,你gān吗难为孩子……
柱子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父亲。
鸭儿一脚踹开门,站在门口插着腰,单刀直入地说,这个女的,你什么时候走哇?
柱子脖子一梗说,俺们不走。俺来找爹。
鸭儿说,找爹,爹是找来的吗?你爹是谁,我不认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别以为到了北京在哪儿都可以认爹。
鸭儿一口利落的京腔当下就噎得柱子没了话,山东小子的嘴没法和北京的丫头片子对阵。
王满堂刚要喝住女儿。麦子在旁边就把话接上了,麦子说,看你这妮子嘴还挺厉害,可是说话得站在理上。这是你们家不假,你不能占着地利就欺负人。俺也不是没来头的,俺是受他奶奶的嘱咐寻来的,来给老太太寻儿。
柱子这会儿又跟他母亲站在了一边,机械地说,俺来找爹。
鸭儿说,告诉你们。这儿是周大夫的家,人家周家既不该着也不欠着你们的,你们该走就走,甭赖在这儿!说完,不容分说,拽上王满堂就往前院走,一边走一边说,您不能不管我妈!
麦子在屋里也不示弱,大声说,你不认俺,不能不认娘!
柱子抻了抻麦子的袖口说,娘,咱呆的是人家的屋,我爹他住前头。
麦子说,拿上东西走,咱们上前院。
王满堂被大女儿揪到前院,揪到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大妞跟前。大妞没说什么,王满堂搓着手,忧心忡忡地看着炕上的媳妇。炕上新落生的男孩还在哭,王满堂没心思看那个包在小包袱里的猫儿一样的儿子。
大妞淌下泪水说,这个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你连看也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