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知怎的由门墩说到了老萧。大妞说后来还给老萧寄了几回东西都给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自从他走,大概就是第一回寄的棉裤没给退回来,说是上昆仑山了,昆仑山在哪儿呢?是死是活,没人说得清。什么封建迷信,什么卫道士,搁今天看算什么呀?和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雍和宫,现在那里头烧香磕头的人挤人,能说那些人都是封建迷信的卫道士?
刘婶说时代不一样了,人的思想也在变,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就是个笑话。当初把老萧挤对成那样,不光满堂心里过不去,就是她心里也觉着自己不对……
传来周大夫的哭声,呜呜的,哭得无遮无挡,肆无忌惮。刘婶快步来到后院,只见周大夫靠在椅子上,放纵着大声痛哭,王满堂在他的身边也不劝阻,由着周大夫去哭。刘婶一打听,事情是这样的,周大夫今天到单位去开右派的平反会,单位的人说,平反的右派名单中不包括周大夫,因为在他的档案里,根本没见着右派的材料。也就是说,周大夫压根不是个右派。二十多年的水深火热,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原来全是空的,是人生的一场玩笑。
玩不起的玩笑。
王满堂说时间都过去了,抓是抓不回来了。刘婶说,那就只剩下哭了……
大妞听了周大夫的事,也伤感了半天。她知道跟周大夫借钱的事儿是彻底huáng了,周大夫连右派都没当上,这补发工资的事儿就不能按右派而论,得人另册单说着了。
香山一族举着一枝枝红叶闹哄哄回来了,正摆饭桌的桂花问驴子手里的匣子怎么不唱了?门墩说没电池了。问吃什么。桂花说醋溜白菜、红烧肉。门墩说他要喝豆粥,桂花说现在熬粥来不及了。
王满堂从里间出来吼道,什么饭也没你的份儿,我今天得跟你算总账!
热热闹闹的外间屋立即安静下来。
门墩趴在刨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王满堂怒气冲冲,连推带搡,将门墩推出门去。门墩临出门对桂花说,你现在熬豆粥我还来得及喝。
刨子受了门墩嘱咐,跑到里间对大妞说,奶奶,我三叔让您十分钟以后去看看他。
大妞说,我不去!这回就让他挨死打,他活该。你也甭想躲过去,这里头你也脱不了gān系,他的一切你都知道,连那假条都是你给送的。
刨子说他本人挨不挨打在其次,奶奶不看三叔也得看看爷爷,爷爷有高血压,爷爷今天是真生气了,就是把三叔打残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万一爷爷要是坐那儿起不来,那可比三叔残了还让人抓瞎。大妞让刨子一扇,说她还真得瞅瞅去。
大妞来到后院东屋,推门一看,门墩脸上一块乌青,正坐在王满堂对面往鼻子里塞卫生纸。大妞说,这么快就打完了?
门墩说,不用讲理,没有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能不快吗?
大妞看着门墩的鼻子说,流血啦!死老头子,你怎么打他的脸?
王满堂说,你问问他有脸没脸?
大妞说,你让孩子这样怎么出门?
王满堂说,就这样出门,明天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
门墩说,您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是您的专利,这上班是我的专利,咱们各有各的范围,谁也别gān涉谁。
王满堂问什么是专利。
门墩说,连专利都不懂,您就没资格跟我对话。
王满堂说,还对话,甭拿新名词吓唬我。名词再怎么变,我是你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
门墩说,封建家长作风,俗,真俗!社会都进步到无性繁殖时代了,还“我是你爸爸”呢!
大妞说,他可不就是你爸爸吗?到了九十年代也是你爸爸。
门墩说,我没有否认血缘关系,但是不能拿血缘关系来压人。我们应该讲道理,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大妞说,孩子说的在理,有话好好儿说。
王满堂说,你甭上他这圈套,他这是绕你呢。
门墩说,我gān吗要绕?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上班是我的专利,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就跟您似的,想打我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子蹿血,不想打了就坐这抽烟,我说您什么了?
王满堂说,你甭贫,明天给我上班去!再给队里jiāo两份检查,先说说动机,再找思想根源、社会根源、历史根源……两件事,偷材料和jiāo假病假条,分开了说。
门墩说,您都快成刘婶了,动不动就是检查!我长这么大,还没写过检查呢!这根源,那根源,钱是最大的根源。
王满堂吃惊地看着门墩。
门墩说,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大妞说,可不,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门墩说,我在队里,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五,每天平均一块钱。我给老万盖房,全工程给他包下来,净挣一万六,也就是一个月的活,您算算哪个划得来?
大妞说,当然是给老万gān。
王满堂说,你糊涂,他是国家的正式工人,出去包零活算怎么档子事?
门墩说,我情愿不当国家的正式工人。
王满堂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我就是要过得好一点,这没有错吧?这也是政府对每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承诺。
王满堂说,光谈政府对你的承诺,你怎么不提你对政府的承诺?我们那时候最讲究的就是做人的信用,为了钱就跳槽,走到哪儿人家都看不起。
门墩说,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记”的美德只能是历史的自豪了,这些自豪也只属于您这一代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王满堂说,放屁!
门墩说,说不过就骂人,这也是您的悲剧。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说目前社会已经进步到喜欢听骂的全新历史时期,我认为这话没错。
王满堂生气地拿起烟袋站起身就走。
门墩说,您不再坐会儿?
大妞说,你把你爸爸气坏了,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靠谁去?
门墩说,靠我。
大妞说,靠你我得喝西北风。快让妈看看,鼻子还流血不?喷,喷,你说这老头子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门墩说,从小我爸就不待见我,说我是堵青皮墙,明儿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亲儿子。
大妞说,胡说,你不是他亲儿子,我是怎么档子事!
门墩撒娇地说,妈,您是我的亲妈,甭管我爸是谁,您永远是我妈。
门墩从柜里拿出一沓钱给大妞,说这是老万绪的定金三千块,他知道他妈这几天为钱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这钱。门墩对他妈发誓,这钱是他凭力气挣来的,一分一厘都gān净清楚。
大妞说要?门墩说要。
大妞说,那妈就要。妈还是头回见这么多钱。
门墩说,妈,往后您就敞开了花吧,您儿子给您去挣。
刨子探进脑袋告诉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门墩打听出父亲让他气得到西口小铺喝酒去了,这才放心大胆青着半边脸,腆着肚子大爷一样地跟着刨子到前院来喝粥。桂花将一大碗粘稠热乎的红豆粥端到门墩跟前,门墩间有没有朝鲜辣莱丝儿?小酱huáng瓜也行。桂花没找着辣菜丝,只找到一根老腌萝卜。门墩说也凑合了,就抱着一碗粥呼噜呼噜地喝,烫得直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