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不懂。
坠儿从炕上拿起柱子刚刚摆弄过的木盒子说就是这个。又指着里面的木头块说,水鸭子是我姐,她叫鸭儿。我是坠儿,吊线用的。
麦子问坠儿有没有大名,坠儿不知道什么是大名。麦子说就是外头人叫的。坠儿说那就是学名了,学名当然有,她叫王国兰,她姐叫王国英。
柱子听了不高兴说,娘,你看你看,这个妮儿的名字怎按着咱老王家的排行排,顺着俺的名往下走,俺不gān!
麦子推开柱子,拉过坠儿的小手说,多好看的妮儿啊,几岁了?
坠儿见山东人夸自己好看,更是来了jīng神,巴不得跟人家多说。不但告诉人家自己六岁半,还告诉人家她爸三十七,她妈三十四,她姐九岁,她爸属鼠她妈属兔她姐属龙她属羊……
麦子问,你爹待你们亲不?
坠儿说,当然亲。我爸比我妈亲,我妈动不动就打我;我爸就不,我爸过年还给我和我姐买花袄呢。
麦子又问,你爹待你娘亲不?
坠儿想了想说,也亲。
麦子问,你爹和你娘怎么个亲法。
坠儿说,他们一天谁不见谁就想。
麦子问,怎么想。
坠儿说,用心想。
小坠儿为自己的回答很得意。她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知道眼前这个山东人套她的话是为了什么。她认为她是她妈的人,她事事得向着她妈。这女人表面和气,其实是想把她的爸爸带走,这点坠儿心里是极清楚的。
在王家的里屋,王满堂在擦拭一个吊线的玉坠儿。玉坠儿晶亮温润。莹绿可爱,一看便知是个有年头的传家宝贝。大妞在用gān瘪的rǔ房给新生的儿子喂奶,她望了一眼专心擦玉的丈夫说,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刁钻古怪的人。成亲的时候你红口白牙地告诉老爷子,说你山东的媳妇死了。你山东的一家人都死了。我爸爸看你老实,才把我给了你。哪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王满堂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妞说得没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他觉着理亏,有种对不起师傅,对不起大妞的感觉。可是掉过来想,他又觉得自己理亏得冤枉,这一切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大妞再次qiáng调这院房是她爸爸留给她的,王满堂没有权利让给外人住。
王满堂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把他们赶街上去?
大妞说,怎么办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这个家你不能不管,仨孩子你不能不管。
王满堂说,我说不管的话了吗?
大妞说,你甭在我跟前装。我知道,自打那娘儿们一来,你的心就飞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你别忘了,你的手艺,包括这个乾隆赏给我们赵家的吊线坠儿,都是我父亲留给你的。我们原本指望能传给儿子……只好传了你……
王满堂说,传给我也没埋没了你们。
大妞气上来了,尖声说,你是只白眼láng!养不熟的白眼láng!
王满堂说,我怎么是白眼láng了?怎么是白眼láng了?
大妞说,你要不是白眼láng你就把那娘们儿给我请出去,我眼皮底下不能戳着根棍儿。
王家两口子正在争吵,刘婶拉着坠儿一掀门帘进来了。刘婶对大妞说让那娘儿俩住下,不是王满堂的主意,是她的意思,她替大妞作的主。
大妞说,我什么时候委托过你办这件事?
刘婶没接大妞的话茬儿。对王满堂说,鸭儿她爸你上周大夫屋里坐会儿,我跟鸭儿她妈说点话。
王满堂答应一声出门了。刘婶追出来,悄声对王满堂说,去跟麦子说会儿话吧,九点钟记着回来,千万别过了十点,这边有我支应着。
王满堂对刘婶的周到很感激,他说,福来妈,你替我劝劝她。
刘婶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转身来到里间,对大妞说,鸭儿她妈,现在屋里也没有外人,我说几句落后的话,你别介意。过去有钱的,有本事的人都讲纳妾……
大妞没等刘婶把话说完便坚定地表示她绝不当小老婆。
刘婶笑着说,什么大呀小的,薛平贵在西凉娶了代战公主,你说那公主是大呀小呀?
大妞说她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不能跟公主比。
刘婶故作惊讶地说,你是平民百姓?骗谁呀?你爹过去是叫响九城的“隆记”掌柜、是带顶子的走工,紫禁城里真正一日不可缺的人物。她麦子是谁,是一个乡下来的什么也不懂的怯娘们儿,怎么能跟你比。你这么闹,把她硬赶出去,说不定就把鸭儿她爸爸赶出去了,反倒成全了人家。
大妞一时投了话,不知怎么办好了……刘婶让她拿出大家子的气势,说不妨就让那娘儿俩住着,让鸭儿她爸爸挑不出理儿来。要闹让麦子闹去,她越闹,对大妞越有利。大妞认为刘婶的主意也有道理,自己不能把丈夫bī得太狠了,物极必反,真反了她后悔也来不及。不过想来想去,这个山东的麦子总是一块心病。大妞问刘婶,你说鸭儿她爸爸这会儿真在周大夫那儿?
刘婶说没错,她刚跟出去了,是进了周大夫屋。
后院东屋,麦子在跟王满堂谈判回山东的事情。王满堂对麦子说,你别bī我。
麦子说,反正俺就跟着你,你在哪儿俺在哪儿。
王满堂说,柱他娘,我是不得已……我觉着我跟戏里头的陈世美也差不多了。
麦子说,俺没怨你,俺一点儿也没怨你。
麦子这样一说,王满堂简直不知怎么样才好了。他说,麦,我对不住你……
麦子深情地注视着丈夫,打开包袱取出一件棉袄,让王满堂试。王满堂试了试棉袄,有点瘦,说他发福了,给柱子穿吧。
麦子说,柱子有柱子的,这件是俺专门给你做的。说着又拿出一双新鞋,亲手往王满堂脚上套。王满堂穿上新鞋走了两步说正好。
麦子说,不管走多少路,人的脚都不会变。
王满堂说,也亏你还记着。
麦子说媳妇忘不了男人的脚。
王满堂掏出十五块钱给麦子,说是新发的工资。麦子说怎才上班就给钱?王满堂说公家是先发钱后上班。麦子问把钱都给了她,前院那个产婆子怎么办。王满堂说前院有前院的。麦子就把钱收了。
王满堂说,你还是得回山东去。
麦子说,你不走俺就不走。
王满堂说,你不回去咱娘怎么办?
麦子说,娘的意思就是让你回去。
王满堂又坐了一会儿,跟麦子说了一会儿老家的话,说不早了,明天队里还有活,就穿着新鞋朝外走。柱子问王满堂那个像鸭子一样的木头块是gān什么的。王满堂说那是个找水平的家什,叫水鸭子,是祖师爷鲁班传下来的玩艺儿。要是柱子喜欢,明天就教给他水鸭子的用法。尽管柱子对水鸭子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它的原理和用法,但是他嘴上却说,就是问问罢了。
王满堂出了东屋走到前院,他想看看大街门插好了没有。刚转过影壁,就见到影壁角有人影。王满堂咳嗽一声,黑影走过来,原来是刘娜的儿子福来。这个福来就是在“陶壶居”跟筱粉蝶眉来眼去的那个青年,人长得眉清目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很是文质彬彬。福来在大光照相馆当学徒,学了三年了,可还不能单独操作。不是他笨,是师傅不让他上手,尽让他gān些个烧水买菜抱孩子的打杂的事情。偶尔让他帮着裁裁纸,配配药水什么的也像给了很大思典似的,弄得福来觉得很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