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萧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鸭儿和王老师约会了两次,两人感觉都还“可以”。彼此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没有多少激情。这种情况让刘婶来解释就是,都是什么年龄了,活透了,也熟透了,早过了谁娶不了谁就抹脖子、谁嫁不了谁就上吊的阶段。人们,包括鸭儿本人也都想,大概第二次婚姻就是这个样子。
对象就是要“搞”。王老师常来,青青也常来,有事没事的,体现了对鸭儿的关心。人们已经在私下议论,大概过不了chūn节,九号的街坊们就要喝喜酒了。
这天,刘婶在院子里大声喊,开会了,开会了,九号的街坊都开会了!
周大夫第一个由后院走出来。周大夫说,我一听见你喊开会就心跳,你都让我作下病根了。
王满堂也从屋里出来说,用不着喊,喊来喊去,这院里也就咱们三个老东西,年轻人没人开你的会。你说吧,今儿个咱们是学《为人民服务》还是学《纪念白求恩》?
刘婶说,你这是什么话?毛主席著作要学到老,用到老,我真组织你们学你们也得好好地学,说这些话gān什么。刘婶说刚才居委会开会,让一家去一个人,她看王、周都忙,就当了他们的代表。王满堂说准又是哪儿受灾了,让大伙捐钱捐物。周大夫说他的棉袄棉裤都捐出去了。
刘婶说,就这冬天也没冻着你,去了棉的你换羽绒的了。是这么着,咱们这片属于拆迁范围,人家让咱们下个月就搬家,咱们这儿要盖大楼。
王满堂……
刘婶看了王满堂的模样说,我没瞎说,就是拆,那个红头文件我都见着了。
周大夫说真是下个月?刘婶说可不真是下个月。刘婶说现在祖国的大建设真正到了一日千里的阶段,一天等于二十年。说拆就拆,咱们九号一定要走在前面,不能当钉子户,拖整个搬迁的后腿,让人看笑话。
王满堂说,这是我们家的房,我们家有产权。
刘婶说,你们家有产权但是你们家没有土地所有权。这情况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虽然你们家在光绪那会儿盖了房,但是光绪并没有下圣旨说这块地给了你们家。像那些有档可查的王府,就说故宫吧,现在他爱新觉罗家的人也不敢说那就是他们家的房不是?
王满堂说他就不搬!
刘婶说,我就知道毛病得出在你这儿。
王满堂说,这院房是我师傅盖的,jīng工细做,磨砖对缝。就影壁上的砖雕,跟颐和园东宫门影壁的砖雕也有一拼,都是我师傅雕的。这是工艺品哪,拆了,拆了不行!
刘婶说,你爱那影壁的砖雕,你把它拆下来带走。
王满堂说,拆下来?拆下来它就没了jīng气神,这院子的jīng神全凭它提着哪!离了这院子,它就是烂砖一堆。
刘婶说,反正你得搬,你这会儿甭跟我犟,睡一宿明儿再给我回话。
王满堂说,明天我也不会答应搬。
周大夫问拆了这儿,往哪儿搬?刘婶说政府在花家地给咱们安排了二十五层的高楼。周大夫说离城太远了,都过四环了,进趟城得住旅馆。
刘婶说,你别夸张。那儿附近有燕莎,有自由市场,卖什么的都有,比城里安静,空气也新鲜。
王满堂说,我不住高楼,我就住平房,谁能把我怎么样!
刘婶说,你那叫不讲理。
正如刘婶说的,“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没几天,一gān部拿着登记册就开始挨家挨户登记了。gān部来到九号,让各户报一下人口、居住面积。以原有建筑为准,后来搭建的小厨房、小棚子什么的不算数;人口以户口在册为依据,临时户口不算。
周大夫先报。周大夫说他就一个人,住了后院三间北屋,大约就是四十五平方米吧。gān部核对了一下说没错。又问刘婶。刘婶说她们家四口,住三间南房,要说自己搭的不算面积,那她们家跟周大夫一样,也就四十五平方米。gān部说刘婶说四口,户口上怎么只有您跟孙子呢?刘婶说她儿子在南池子有套房,将来……gān部说只能按俩人算。刘婶说她让儿子把户口迁回来。gān部说要是早半年或许还行,现在冻结了。
门墩挤过来说,该我们了,该我们了。
刘婶说,你们家户主呢?
门墩说,我们家户主在炕上躺着运气呢!
gān部问门墩能拿事不。门墩说,这是什么话,我能拿事不?跟你说,我拿的事比你的重要多了。拿笔,记,我们家七口七户,一千二百平方米。
gān部说,是篮球场吗?要打篮球你们家还差三口,得十个人上场。
门墩说,你听着我给你算。这前院,后院,加上北屋三间,东、西南屋三间,还有……甭算了,这院的房都是我们家的。
gān部说,院子不算面积。
门墩问为什么。gān部说,不为什么,算的是居住面积。院子是院子,房是房,结构不一样,院子没顶,房有顶。
门墩说,以有没有顶棚来计算,谁规定的?我问你,工人体育馆和工人体育场要是也在拆迁范围,你能说体育馆算面积,体育场它就不算面积?体育馆是房子体育场它就是院子?再说了,你们卖房的时候院子不也照样算面积,让买主jiāo钱,没听说过有白送院子的。
gān部说,叫你们家大人来。
门墩说,我还不够大?旧社会都能当爷爷了。
gān部说,你们家的面积得重新计算,户口也不对,这上头只有一户,户主王满堂,儿子王国qiáng。
门墩说,没户口不等于我们没人。我有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侄子小侄子,他们都曾经在我们这户口本上安过家。
gān部说,现在这本上就剩了两个人,按这个,我们可以分你们三室两厅,多余的面积折钱给你们。
门墩说,您得给我们两套,两套最好不挨着,离得越远越好。我不跟我爸住,别人都走了,就把我跟他拴着,我老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得趁这个机会把我解放了。
刘婶说,门墩你可不能这样,你爸跟前就你这么一个了,他不靠你靠谁?再有不是,你也得担待,谁让他是老家儿呢。
门墩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抗日战争八年还有个胜利呢!我一想起跟我爸爸在一屋待着,老受他压迫,前途简直一片黑暗。
王满堂舍不得这个院子,舍不得门口这个jīng雕细琢的影壁。夜深人静,他睡不着,来到院里,在月光下看着小院,看着影壁。想起当年师傅手把手教他雕砖的情景,想起他在古建队当队长的情景,想起老剩儿穿着志愿军服在影壁前与大家告别的情景。也想起他把老剩儿雕的小兔嵌上影壁的情景,想起了“文革”时他用泥糊抹影壁的情景……
这曾经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与这影壁上的砖雕共存的现实。砖雕不存在了,现实便也就没了依附。他王满堂是与这影壁共存的,影壁又是与小院共存的。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影壁,不能没有这个院落。这是他的根……
周大夫走来了,周大夫说他也睡不着。看王满堂抚摸着影壁不说话,周大夫说,后补的这只兔已经跟原来的浑然一体,看不出是后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