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御马_叶广芩【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我们是谁,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皇城根来到huáng土地,是见过世面的,岂能在一个huáng三圈的三言两语前露出破绽,众弟兄镇定相对,除了对三圈丢狗表示同情,还答应顺便为他寻找.

  发财过来找他的大舅子,其实是过来看看事态发展情况,看huáng三圈和他的弟兄们十分失望,就拉他们过河去喝酒,说那边菜都整顿好了.老三客气地说,您过去喝酒我们就不陪您了.

  在huáng三圈转身离开时,事情发生了大逆转.

  黑子,还是我们的黑子,此刻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猪圈旁边使劲地刨.那才叫真正的鬼使神差,黑子那一刻的执著,那一刻的忘我,已经完全不能用一条狗来概括了,为同类伸张正义,畜生也是责无旁贷的.黑子的两只小爪以极快的频率扬土,小黑狗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老三脸色变了,扑过去喊,黑子,我 X你妈!

  晚了,狗皮已经被黑子叼住,一点儿一点儿扯出来,huáng三圈赶在老三前头抓起狗皮,反过来掉过去,仔细地瞅,脸色变得铁青,那才真正叫"欲哭无泪".情况急转直下,我们都有些慌,做好了打架的准备.跟一个在西藏当过兵的农民打仗,大概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革军"的老三就是嘴上的能耐,早早松了,闪在了老大身后,不再威风;善战的"窦尔敦"现在"两袖清风朝天去",正坐在先进会场拍巴掌;老大拿着钩针,将一团钩花抱在怀里,看着huáng三圈只是发呆.

  五狈"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气质就在这时显露出来,他接过狗皮,如梦方醒地说,天哪,这是三哥您的吗?这狗溜达到我们这儿来,以为是无主的,被我们吃了好几天了.

  huáng三圈说,你放屁!

  五狈说,三哥,我要说没吃才是放屁,我们太不应该了不是,也没问问是谁的狗就给宰了,我们错了,三哥,我们向您请罪,向毛主席请罪.

  我们立刻明白了五狈的作战方略,都应和说,三哥,是我们不对,不应该.

  五狈说,早知道是三哥您的狗,谁敢动它一指头?

  我们都说,不敢.

  huáng三圈说,我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细狗……你们杀狗我心疼!我……五狈说,这的确是我们的不是,三哥,您甭跟我们计较,您要跟我们计较太掉您的价儿了.人死了不能复生,狗死了也不能复生,除了遗憾之外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道歉.

  huáng三圈说,光道歉就行了吗?

  五狈说,要不您把我们的黑子带走,黑子也是一条好狗.

  huáng三圈说黑子是条最不值钱的土杂种狗,这种狗在附近一拴一大串.我说买一条新的细狗赔他,huáng三圈说买十条也抵不上他这一条,说这狗就像他的家庭成员似的,谁家的成员死了还能再买一个补上?我说,怎的没有,婆姨死了娶个新的,老汉死了再嫁一个,照旧是一家人,更何况是狗.

  huáng三圈指着我说,你是党员,是组长,你就是这么起表率作用吗?我不朝别人要,就朝你要I

  我一时语塞,情急时突然想起了红宇宙,他的法子有时也很管用,我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忘记了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把—个共产党员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是绝对错误的.

  huáng三圈把狗皮扔到我脚下,让我别耍花枪,来点儿实际的.五狈解围说,三哥,这条狗值多少钱,您开价,我们赔,只会多不会少!

  huáng三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一百!

  大家听了都吸一口凉气,huáng三圈狮子大张口没了谱,一块梅花手表的价格是一百零五,一辆"飞鸽"锰钢加重的自行车是一百一十,现在知青点全员兜里的钱加在一块儿不过十五!

  五狈拍着huáng三圈的肩膀说,三哥,您要得不高,这么好的狗,它值!我们再给您添点儿,一百三,怎么样?

  huáng三圈说,我不要一百三,说一百就一百.

  五狈说,一百三!

  huáng三圈说,—百!

  此刻的huáng三圈和五狈变得十分"君子",讲价讲得我们直犯眯瞪,不知这算怎样的jiāo易,最后发财做中人,让知青陪给huáng三圈八十二块六毛四,八十是狗钱,两块六毛四是赔礼请客的花费,即酒肉钱.jiāo钱的时候知青要请发财和前顺沟的头面人喝酒,当众jiāo出书面检查.

  双方都没有异议,契约成立.

  huáng三圈走了,老三抱着狗皮追过去,让他带上,留做纪念.huáng三圈不要,说看了伤心.我们的心情也并不轻松,刹那间八十块的债务就压在头顶了,不惟心情沉重,面子上还过不去,让人qiángjian了还得搭钱,都说五狈傻,五狈说,打得鼻青脸肿大家都得傻.

  老大说,从今天起咱们得省着花,把两个月的粮卖了还得外加创收.

  我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太阳今天落了,明天照样升起来.

  五狈说,权宜之汁罢了.你们还当真呀!

  老三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声"黑子"嗓子喊得岔了音儿.

  哪里还有黑子的影儿.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只狗.

  六

  麦子问我这次到陕北出差来做什么,我说纪念五二三《讲话》jīng神,在延安开一个文学的会,麦子说,"文学"还要开会?

  我说要开,现在都号召"三贴近"呢,麦子说,还是跟我们农民贴近?

  我说当然.

  麦子说,那不就是老大么,她跟农民贴得都没缝了.

  我问老大最近怎么样,麦子说老大好得不能再好了,接着抱怨她的三个儿子,一天到晚浑浑噩噩,没一个有出息的,学问最大的—个连高中也没毕业,也不肯离开家,都在前顺沟"大英果晶公司"打工,挣几百就很满足了.我说我这回怕没有时间去老大那儿了,麦子说,不必去看她,她活得比谁都滋润,"大英"就是她办的公司.老大一儿一女,女子在陕西杨陵农科城当专家,儿子专做果品贸易,俩孩子都是北京培养出来的.知青返城时候老大没回,让孩子们回了,她说带着男人在北京是个累赘,她男人是土豹子,土豹子只在山野才有活力,到了北京只好进动物园,她不忍看男人进动物园,就留下来.乡里让她到中学教书,教了两年不适应,回来了.前十年包了几百亩荒坡,种了果树,现在一年的收入百十万,你去她那儿,她哪有工夫招呼你.她男人比她还忙,养了一群细狗,当了"细狗撵兔协会会长",成天不着家,穿着迷彩服,带着他那些狗,山南海北地跑,去参加比赛.

  麦子说的"老大的男人"就是huáng三圈.

  huáng三圈成了知青的女婿,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记得在烧得滚烫的热炕上,老大吞吞吐吐告诉了我她要结婚的消息,当她说明对象就是huáng三圈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窑要塌了,蹭地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窑外呼啦啦的北风,一下冲了出去,四周黑沉沉不见一丝亮光,遥望夜空,一颗卫星亮着微弱的光,正缓慢而有条不紊地从东向西滑动,最后消逝在坡顶的一片枣树林后头.男生窑里的鼾声高高低低如同歌唱,沟对面村里静悄悄没有声息,我在场院里迎风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冻得透心凉,上牙打下牙,才回到窑里,就这,我还觉得冷静得不够.

  老大把脑袋缩在被窝里,背对着我,看来是不想再和我说点儿什么,她身下的狗皮褥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我怪自己没有观察能力,事情发展到谈婚论嫁了,我还蒙在鼓里,嫁谁不成,怎的非嫁huáng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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