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武警警官,我已经向110、120报了警,在警察到来之前现场由我指挥,围观人员原地不要动!”
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着陌生,但在骚乱的人群中显然发生了效力,人们的目光盯着她高举过头的深蓝色警官证。她被这暂短的情景所鼓舞,稳定下情绪继续喊道:
“这种场合偷东西可以定为抢劫罪。我命令你们几个负责看管行李包裹,争取立功。公路上的年轻人立即下来救人。能行动的乘客归这位武警指挥,互相救护,原地待援!”
开始有人响应了。麦宝低声对苏娅说:“我站不起来,可能是大腿骨折。不过你放心,我头上的器官都管事,胳膊也灵!”
有几个围观的青年人不太甘心,在一个穿大裤衩子的小黑个子扇乎下走近苏娅,嬉皮笑脸地嚷嚷:“你是个女官?不像,拿本本来看看。”说着弯下腰。没等他们再说第二句,大裤衩子和另一个家伙忽然一头扎进泥里,蜷着身子直哎哟。麦宝仍坐着,一手捏着一个家伙的手腕子,吐口唾沫说:“我可是有战功的,你们这号的我能对付五到七个!”他命令另两个想跑的家伙站住,把苏娅拽起来。苏娅左臂端着右臂,踏着稀泥,艰难地朝客车走去,组织众人抢救伤员。
她的身后传来麦宝的口令:“两人一组,轻抬慢放,行动!”
……
当县医院的外科大夫确认苏娅右臂桡骨骨折,头部、脸部和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有几处还比较严重,必须进行紧急处理之后,苏娅意识到她已无力按原计划调查。在复位固定手术之前,她安排好了麦宝的救治,拨通了蒲冬阳的手机,说了她现在的位置和此行的目的,但因特殊原因而无法按计划实施,要求他给武警H省总队保卫处的战友打电话,请他们派人协助。蒲冬阳立即答应照办。天下武警是一家,别说H省总队保卫处的处长是朋友,就是不认识,这个忙他们也会帮。因苏娅说她有“特殊情况”,这是女同志婉拒男同志询问的通常托辞,蒲冬阳就未再细问。当H省总队保卫处派副处长带一名gān事迅速赶到医院时,苏娅的外伤已紧急处理完毕,根据苏娅介绍的情况和建议,通过市公安局户籍科,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两位姑娘。翘鼻子和尖下巴果然在城里开了一家韩国风味烧烤店,已经开张了半个月。因苏娅面部有淤血,她俩起先没认出她,一提醒,俩姑娘立即欢呼雀跃,不住声地问那位大哥怎么没来。就在苏娅的病chuáng前,她俩接受了副处长的询问,在询问笔录上摁了手印。苏娅取出1000元,说这是那位大哥和她的一点心意,祝她们的烧烤店开张大吉,誉满全城。翘鼻子和尖下巴推辞一番才说,有这1000块钱半个月肯定不亏,千恩万谢地去了。
苏娅又给焦主任通电话,说她“碰巧”到H省出差,又“碰巧”遇上了两个知情人,可以证明去年5月18日贺东航不在诬告信上指证的现场,请示焦主任该如何处理。
焦主任十分兴奋,连说太好了,这几天正面接触贺东航,他很不配合,叶总和宁政委也不耐烦了。现在雨过天晴,你苏娅取到了证人的证言证词,总算能还贺东航一个清白了。你对贺东航的支持,那可大了去啦……
波音747客机载着苏娅、华岩和杨红等人飞回K省省会。
飞机一停稳,舱门一开,贺东航就率人拥进来,他两眼直瞄苏娅,把一大束红玫瑰塞到她怀里,见苏娅无大碍,就贴着她的耳朵说:“大恩不言谢!”华岩和杨红一左一右架着苏娅,小心翼翼接近第一级阶梯。这时,贺东航忽然伸开右臂揽住苏娅的腰,左臂朝下一捞,就把苏娅腾空托在怀里。苏娅略嫌苍白的脸刷一下红了,但她实在难以挣扎,只得朝贺东航低喝:“这怎么行,快放下我!”贺东航哪听她的,他早就目测好了脚下的距离,只一抬脚就稳步下梯……
迎接的人包括焦主任都看呆了。从姿势和动作看,贺东航像是在表演一个资深八路托着受伤的女游击队长撤出战斗,从表情和氛围看,怎么看怎么像贺参谋长公然拥抱苏主任。
舷梯下响起了掌声……
·32·
方南江 著
第三十一章
贺远达去世了。贺东航目睹了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全过程。
父亲这个时期情况一直不好,时常胸闷、气短,心前区疼痛,还伴以冷汗,前几天又抢救过一次。医生拿着他的心电图告诫贺东航说,首长正处于心梗恢复期,心肌供血不足,挺危险,要绝对静养。贺东航给贺小羽打电话,要她带上岳成岭抓紧回来。自从苏娅从南边回来,贺东航有空就跑趟医院,同父亲谈话也很坦然。
父亲一直很乐观。他把医生的忠告比做和平时期的某些战备教育,是“敌情刺激”,饮食起居、读书看报一切照常。打着点滴他还说:“铁打的身体,流水的吊瓶。”肖万夫终于来探望他之后,他的话更多了,就躺在chuáng上跟他探讨国家南部海域的资源保护问题。
父亲只有一次谈及他的后事,听起来也是很不经意似的。那是个晚上,郦英不在场。贺东航给父亲冲了澡,陪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这时明月半墙,桂影婆娑,庭院寂寂又似万籁有声。父亲突然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给我点上九根蜡烛,要红色的,大一点,人死也是辩证法的胜利。照顾好你妈妈。”从此再不提死的事。
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他照例凭窗练拳脚,按照永无定规的套路出腿送臂。他讥笑肖万夫太鲁莽,一辈子就吃了感情用事的亏……话没说完就“啊”了一声扑通倒地,意识丧失。等医生闻讯赶到时,他的呼吸心跳都停止了。
母亲虽有思想准备,但也无法面对父亲猝然离去的现实,她一脸惊悸地看着医护人员给父亲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压,又做了气管插管,上了人工呼吸机。她恳求医生不要停止抢救,说他的女儿正从三峡往回赶,让她最后见她爸爸一面……医生很理解,抢救在继续。
父亲被安放在病chuáng上,在呼吸机的作用下,他的上身有节律地起伏,监护仪的屏幕上显示出父亲似乎还有呼吸和心跳,他在艰难地等待着迟迟不归的贺小羽。直到小羽带着岳成岭赶到,伏在父亲身上,向他哭诉了晚到的原因是工程指挥部为她召开庆功会,并向父亲介绍了岳成岭之后,母亲对医生说,可以结束了,谢谢你们。
于是父亲的上身就不再起伏,显示屏上的呼吸和心跳波形,归成两条宁静平直的绿线,终于消失……
于是,全军又少了一位曾经跟随毛泽东长征的健在的红军战士。听说健在的越来越少了。
对父亲的去世,母亲心理上无法接受。由小羽陪她终日在卧房打吊瓶。
客厅改成了父亲的灵堂。朝东的墙上是父亲1955年授衔时的礼服照。在一个罩着黑纱的深色镜框里,时年33岁的父亲略带拘谨地看着向他默哀的人们。
贺东航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穿这套礼服,到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取消军衔了。只在每年的换季时节母亲晾晒衣物时,他能见它一面。那是一种天蓝色的手感极好的呢料制成的西服式军礼服,领口袖口都有金丝银线绣成的穗穗。贺东航曾见过我军的元帅和许多著名将领的戎装照,所着礼服同父亲这套大致一样。所以每当见了这套军礼服,他总有一种几乎顶礼膜拜感觉。这件礼服后来被妈妈给上了中学的小羽改成了西服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