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将军肃穆地点头。这些道理他们在不同年代、不同职务上听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们自己也常这样教育部下,不想今天被龙振海用到了飞机上。叶总向贺东航示意,贺东航连忙取出那份方案,郭秘书接过去,龙振海说拿来我看看。
龙振海把方案悬在距眼的适当距离上翻阅。近60岁的人了,不戴花镜,这使得他在各种会议的主席台上很惹人注目。他自己说,他的两只眼睛是老天爷设计的,右眼远视,管瞄准;左眼近视,管看文件。两眼相抵,看远看近都不戴花镜。龙振海原是解放军的pào兵名将,1996年调任武警部队副司令员,这双眼睛大约跟他常年练习目测距离有关。他当年在西北部队工作,是贺远达的老部下,但对贺东航很少当众表露亲昵。他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笑而含威的将领,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威慑力都能把周围的空气凝结起来,又调动起来,向四面传递他的凛凛威气。
龙振海面无表情地翻阅方案,他每掀一页,贺东航的心就揪一揪。
龙振海这茬将军,贺东航把他们划为第三代。他们大都是和平年代入伍的。他们的头脑里,既有第一代将领们发扬光荣传统的自觉意识,也有第二代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将领们时刻准备打仗观念的影响。第二代将领大都是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比如贺小羽的公爹肖万夫。与国民党大兵团作战的时候,他们大都是营以下gān部,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拼过刺刀的不少,可谓九死一生。他们任师团gān部的时候,又正值全民备战备荒。这茬将军想得多的是打仗,他们常常用打仗的观点衡量一切。而龙振海这些第三代将领,关注最多的还是治军的思考,视察问题也从部队稳定考虑得多。所以,龙振海提出管理问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茬将领文化比前辈们高,爱思考问题,讲道理要讲出个条理性、深刻性。尽管分工不同,但到了部队都专注于一件事:从稳定中找出不稳定的因素,提醒你不要高枕无忧,不要忘乎所以。从没有问题当中找出问题,并且告诉你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也体现了他们的水平。
龙振海终于翻完了方案。他眯起眼睛,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捏鼻梁上的“三”字。大家都静下气,等他的判决。
“你们——”龙振海并没有睁开眼,但左手开始点拨。“要考虑一个跨越式发展的问题。我们的直升机部队起步晚,别说比外国,就是比解放军也差着好些年,按部就班不行,要跨越,在创新中谋求跨越式发展!”
贺东航、甘冲英逐字记下首长的指示,贺东航看见了甘冲英脸上的激动之色,心想这家伙确实有两下子,这回让他“跨越”到点子上了。常常是这样,一句话,一个提法,普通人讲是普通分量,首长讲是首长分量。叶三昆、宁丛龙表示首长讲得非常重要,针对性很qiáng。“是的是的,一定要跨越,不跨越就没有出路,就是死路一条。”
叶三昆指着贺东航、甘冲英说:“在咱们总队试点就定了,你们在开会期间就修改方案。”
龙振海说:“我什么也没定。”
贺小羽说:“龙叔叔,您要不这么定,K省9000万人民群众不答应!”
龙振海说:“丫头,你龙叔叔是副司令,只有工作权、建议权,决策权只有一票。最后怎么定,得司令员、政委拍板。”
叶总、宁政委说:“首长你定了就八九不离十了!”
苏娅也忍不住说:“首长你就定给他们嘛!”
龙振海说:“哟,苏娅也向着K省啊?我当副职一贯遵循三条原则:不争权、不越权、不弃权。gān好三种工作:主官想gān不好gān的,我gān;主官该gān不愿gān的,我gān;主官不愿gān但必须gān的,我gān。郭秘书,几点开饭?”
众人起身告辞。甘冲英明显地感到,龙副司令对这个方案是满意的。试点的事八字有了一撇半,作为方案的起草者,他由衷地激动。
次日,贺东航、甘冲英们陪着自己的首长走进会议大厅。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将军,龙振海和总部一位副政委两个中将居中,两边的少将们是总部的几位部门领导。龙振海说,稿子发给大家了,这是机关准备的,总部党委讨论过了,我就照着念。于是他念稿,大家看稿,大厅里只有龙振海的朗朗高音和隔十几分钟就响起的翻稿子的哗哗声。
这个大厅可真叫恢宏。面积足可以同时摆开两个连队的篮球赛,还可以划出观众席,摆开啦啦队。看顶棚要仰着脖子,那个叫天井的东西直接苍穹。天蓝色的穹顶,把阳光过滤了柔柔地洒进来,显示出这个大厅心系广宇。几吨重的大吊灯,像一个百岁老人的巨型生日蛋糕悬吊着,无数的有机鳞片在灯上轻歌曼舞,熠熠生辉,告诉贺东航们:别看我重,但我掉不下来。
真正让贺东航、甘冲英们炫目的,是台上台下的闪闪将星。这里集结了武警部队的大多数将领。贺东航和甘冲英走进前厅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敬礼。刚放下又得敬,一转身还得敬。他们的敬礼还必须是规范的。认得的,边敬边喊某总、某政委!模糊的喊首长,不认得的也得敬。而将军的还礼像招手,手还没放下,半途就去迎接另一个致敬。将军之间的敬礼就带点慢动作。叶三昆少将见了同级往往先“哎哟”一声,算是热情招呼,然后二人走拢,似有所准备,却引而不发,你敬我就敬,先后不差半秒钟;你不敬我也不敬,两只有准备的手直接相握,反正都是右手。这时候如果配上画外效果,满大厅都是“刷刷”声。
大会开始前的半小时,这大厅就成了团拜场所,信息jiāo流中心。在这里,你才感受到你是在“中国”,全“中国”的代表都聚集在这儿。
“大兴安岭的火灭了吧!咱们内卫部队上了多少人?看来森警部队急需扩编。”
“南疆的地震损失不小哇,咱们跟解放军究竟谁先赶到的?不过老兄也出名了,你的出镜率还不低呢……”
“怎么今年湖北的大水来得这么早?这才几月嘛!我看很有必要专门成立一支抗洪抢险职业化部队,多配一些机械。”
“某某在上海呢,光一级勤务,第一季度就十次了!”
“今年跟贩毒团伙真刀真枪gān了好几场,公安指挥协调不错,输送和通信还是有问题……”
听着这些谈话,你才真正感到“国家”同自己是息息相关的,中国有多大,武警就有多宽,人们讲起漠河、洱海、喀纳斯,就跟说他家的盆景似的。
仔细观察一下,jiāo谈也有特点。几个校官围着一个将军,基本是将军说,校官笑,不知笑什么。就跟有些歌颂领袖的电视剧一样,领袖说句并不可笑的话,周围全跟着哈哈,这倒省事,啥意见也不用发表。
两个将军在一块,一般都是悄悄话,脸上不带什么表情。从他们身边走过,偶尔听见只言片语:“……这个人疑心重,很难合作,慢慢磨吧……”“……谁谁下一批能用吗?听说考核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