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冲英看似听得认真,但神散。他在想心事。龙振海讲到“特支”建设要分两步走时,他就想,叶总和宁政委既然指名他到会,就说明他的两步走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即以副参谋长的身份转而兼任即将组建的特支的支队长,这很好。他早过腻了四平八稳的生活,他需要一份更富冲击力、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来证明自己。但这还不是他的目的。第二步,他将朝正师迈进。身为军人,他渴望辉煌。龙振海讲到要“跨越式发展”时,他就想他这一步不能“跨越”,要沿袭老例,把贺东航拱成副总队长,由他接任参谋长,而不能“跨越”贺东航去当副总。提升有希望,但要讲质量。军中老话:宁当jī头,不做凤尾。
联系历史的经验,甘冲英认定,阻止他实现第二步发展计划的直接障碍就是贺东航。
下半年将有一位副总年龄到杠,机关有人传由贺东航接任,由他甘冲英当参谋长。
这时,龙振海正讲到“为什么要让参谋长们到会?因为参谋长位置重要、责任重大”,甘冲英就想,这话说得对。像他这类有部队任职经历的人都知道,参谋长和副总虽然都是正师级,但担负的责任却不一样。参谋长要按照主官的决心,对整个军事行政工作实施领导,组织落实,还要给主官提出包括作战在内的各种军事行政工作方案,供主官决策。因此,对参谋长的能力、素质、水平,那是考察了又考察。工作多,责任就大;责任大,体现政绩、展示才华的机会就多。一个称职的参谋长(包括政治部主任)直接提升为总队长(政委)的不在少数。查查军队和武警里一些优秀的高级gān部、部队主官的履历,会发现有许多是一路“主官”上来的:营长、团参谋长、团长,师参谋长、师长,军参谋长、军长,军区参谋长、军区司令、总参谋长……这些人是军队的jīng英,贺东航自然要走他们的路,套用他们的发展模式,而不会轻易让出屁股底下的宝座。
副总的人选伸缩性就大了。
贺东航对这套仕途理论要比甘冲英jīng通得多。
当然,人们通常考虑这个问题,也会同“权力”相联系。管事多则权力广,说了算则权力大。贺东航不希望改任副总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没有权力何来责任,谈何贡献?只是由于许多人常把“贡献”、“政绩”同向上爬升的愿望画等号,他甘冲英才不愿意公开谈这个问题。他是在活动,首选的位子就是参谋长。他争的是“贡献”还是“权力”?他认为从辩证法的角度讲,二者兼而有之,不可割裂。
龙振海念完稿子,放眼俯视全场。大家被他的目光推直了身子。他说:“这个稿子,你们回去传达。下面,我再讲几点意见……”于是,响起一片钢笔出鞘和本子待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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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江 著
第五章
贺东航现在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郦英早两天就通知他,星期天肖万夫、易琴和肖大戎都过来。周日早晨jiāo完班,贺东航上街胡乱吃了些早点就回家了。
父亲在葡萄架下打拳。他gān什么都很守时,包括执行母亲的规定一天吃两次水果,都卡着点吃。他只问了声:“你来了?”就继续操练。
父亲离休之后心态平和,生活规律,偶尔也为不平之事生点气。
美国一架大飞机这个月在南海撞掉了我们一架小飞机。他很沉痛,当晚失眠数小时。他质问母亲:“就是撞,为什么不去一架大点儿的?”
市政府新盖了座办公大楼,火箭发she塔一般。他先是嫌高,觉得用不了,当年东北局才几间屋子!楼盖好了,他又发现整幢大楼竟彻夜通明,这要làng费多少电?母亲说可能是内部装修,赶工期。他说刚建好就要修啊?为此写了一封信,直接寄给市委书记本人。信杳无回音,大楼灯火依旧。父亲天黑以后不到院里活动了。
父亲生气也是气气而已,并不较真。
他每天5点起chuáng,旁若无人地洗漱,刮胡子,气势磅礴地咯痰,擤鼻涕,像在西南剿匪掏山dòng一样,能活动的东西都要从鼻孔里清出来。一日三餐非常准时,即使生病也没缺过。他把吃饭视为生命之源,不吃饭人不就完了?过去下班,进门就喊:“搞饭吃哦!”他定点活动身体,读报看文件,遇有重要读物,他会批示:郦英和孩子们传阅。阅过的人必须签名。下午打一会儿扑克,为活动脑子。一副牌分两半,二人争上游,他称为“都拉克”。先是母亲陪打,他输得多,常争吵,就换成小王。小王输得多,只是在首长嘲笑他不懂计谋、打莽撞仗之后才赢一把,然后接着输。晚上的新闻联播必看,之后要掌握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包括风力,海情。
父亲近来有心事。
贺东航估计不错。贺远达是在为亚敏犯思量。
……到这个月,整整45年没见到她了……白口罩,亮眼睛。我给首长打针,请首长把裤子……褪下来。他佯怒:“这是什么口令?”……纤细的手指绕着针头,在他那带着伤疤的部位轻划。这丫头要gān什么?原来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痛感,类似佯攻和主攻,很奏效。那玄妙的触感,使他那从未被异性抚摩过的地方升起一轮又烫又圆的太阳,那光那热充满了全身,年轻的师长通体涌动着难以自抑的亢奋……他喊住她,指着口罩:把这个,拿下来!接下来的一瞬,他定了决心:就是她了。
……我对你在朝鲜的事,不就问了问吗?你较什么劲!这些天亚敏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呼之欲出。这是怎么了,真的老了吗?调停,调停,肖万夫肖万夫,你到底怎么调的停?
以后贺东航才明白,父亲一向对一些新名词很反感,诸如什么滑坡啦,反弹啦,运作啦,瓶颈啦,qiáng化啦等等,一概嗤之以鼻:什么qiáng化!就是加qiáng嘛,日本鬼子才讲“qiáng化治安”,他安了吗?!而为什么偏偏对“隐私”表示容忍,说这个东西要保护。
肖万夫没有闲工夫追究历史,他正沉浸在现实的喜悦之中。他的副军职待遇批下来了,出生入死一辈子,对老婆孩子总算有个jiāo代。儿子大戎、儿媳小羽又从天南地北飞回,他高兴。早上5点就到西郊钓鱼,正出早操的鱼儿排队上钩。他指挥东航、大戎卸了鱼,呼隆隆进了客厅,像装满杂粮的口袋,轰然倒进沙发。
郦英不让女婿gān活,她关心的是大戎能否休个长假,让小两口多过几天,内心想的是让小羽怀个孩子。她无数次对东航抱怨,这个岁数了,再不生怎么行!兵兵出国后,她为了排遣寂寞,抱养了娇娇。娇娇是西施和玛尔济斯杂jiāo小男狗,雪白的长毛几近拖地,头上扎小辫儿,眼睛鼻子嘴巴十分灵秀,怎么看都像个小男孩儿。初抱回来,贺远达多次说郦英小资产阶级的毛病又犯了,全国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你要有闲心可以多资助失学儿童嘛。郦英说哪次捐钱捐物我也没落下,上回还把进城那年做的苏联呢子大衣捐了呢。看着母亲像伺弄孙子一样伺弄小狗,贺东航心酸。儿孙不解慈母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