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航一下车就看了执勤中队的营区,基本去年啥样还啥样,只是房顶上雨水渗漏比去年流畅,渠道也更多。地面湿漉漉的,不少地方墙皮已经翻卷,像挂着一块块碎煎饼。好在官兵们苦惯了。一个傻呵呵的排长甚至说,没关系,又不睡在墙皮上。监区的情况也令人担忧,监墙高度不够标准,少说矮了一米,照明设施也不齐备……
柴监狱长听贺东航讲这些问题的时候,不时地点头,鼻子里辅之以“嗯、嗯”的声音,因为嘴里正斜叼着一柄硕大的烟斗,还要定时吐出一股股带有奇香的烟来。他解释什么的时候,就用右手托住烟斗锅,那弯柄就成了指示棒。这情景使贺东航想起斯大林听朱可夫汇报。不得已,他“汇报”说武警总部首长不日将来视察的情况,以示形势bī人。
柴监狱长把烟锅托在手里,把烟斗柄一划拉,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爹钱少不能买。贺参座,你讲的事早该办,可我没钱。监狱基础设施维修,我打了几回报告了?没用,上面这会儿也没钱。”柴监狱长沧桑几十年,经多见广,不是武警总部来个人就能触动的。“就是国务院来人又咋样?我一分钱没贪污,查嘛,我总不能一分钱办一毛钱的事吧,嫌不行放我走,怕再找不出我这号的傻蛋!”
柴监狱长已年过半百,gān瘦gān瘦。部下们说,把他的骨头剔出来泡酒,当虎骨酒卖可以乱真。他的gān龄等同于这所监狱。经他教化而刑满释放和就业的犯人不晓得几多,他仍在这里,也没有走的迹象。他的一儿一女也在监狱里就了业。所以他说,犯人是有期徒刑,他是“无期徒刑”。他是献了青chūn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只要一说这个,贺东航的希望、要求就不便多提了。
老柴在这片方圆享有崇高威望。几个村子里重要人物的婚丧嫁娶,要请他到场才有脸面。南乡北乡边界起烽火,也常常由他当消防。他在这所监狱里的核心地位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无人可以取代。这首先来源于他与监狱同在的jīng神,时间之漫长谁也比不了。他安于清贫,不贪不占,处事公道,特别是他把犯人当“人”看,他挂在嘴上的话是“犯人也是人”。他说,在咱们中国,犯了法怎么办?最大不了的无非是“两个剥夺”:剥夺自由,剥夺生命,还能怎样?剥夺什么也不能受nüè待,他已经认罪了嘛!就是死刑犯,也要尊重他的人格,他都同意拿命伏法了,你还要他怎样?临刑前你要好言相劝,酒肉相送,他还得配合行刑队员顺利瞄准she击,圆满完成一枪毙命的任务呢!所以他对犯人也是以诚相待。有些刑满之后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人,就奔着老柴在监狱就了工。据说有个还剩半年就刑满释放的犯人,老柴派他夜间看瓜田,没有gān警看管。这人一连几夜都恪尽职守,偏有一夜火烧火燎地想老婆,终于挨不住生理渴求,趁夜色潜行20里,回家了。谁知赶上一个男人正和他老婆在办他想回来办的事情,他就把那人杀了。这怎么办?瓜田的任务还没完,为人要讲诚信,不能辜负了老柴。又连夜赶回了瓜田,坚持到下班投了案。
监狱自有监狱的经费保障渠道,跟武警不搭界。但贺东航今天敢来,敢向老柴提要求,他是预有考虑的,他有马局长给他的“特权”。就狠狠心说:“我给你10万,你先把中队的营房捣腾捣腾,剩下的钱归你。”
老柴抠着烟锅眼皮不抬:“30万。”
“15万。”
“25万。”
贺东航气得牙痒,要饭你还讨价还价?他又估了估他在马局长心里的分量,咬牙说:“20万。”
柴监狱长若无其事地装上一锅烟丝,点着了深吸一口:“这是贵州捎来的,闻着香吧?我给你个账户。走,先喝两盅。”
贺东航坚持不要柴监狱长招待,晚饭就到中队吃。“你那叫花子样,再吃就穿不上裤子了。”
“穷人穷对付,酒现成,到家抓只jī子,再买几碗羊汤,成席了。”
贺东航说:“再叫个人。”
“甘越英,去年腊月里就咱仨。”
20年前,甘越英因为拒不和兰双芝同房,宁丛龙从惩罚当代“陈世美”的高度出发,把他从排长撸成兵复了员。他临回乡的时候,宁丛龙考虑就这么把他送回老家不好,就提了个“两留”:留个脸面,留条出路。后来派人联系,把他送到这里当了职工。他烧过锅炉,管过园林,当过保管,开过拖拉机,如今gān电工。兰双芝咬定青山不放松,跟着他到了监狱。既是夫妻又是从部队来的,监狱还是照顾,在猪圈边上腾给他们一间平房,但甘越英自来的那天起,一如既往地不跟兰双芝同房,烧锅炉住锅炉房,当保管住仓库,开拖拉机睡机窝,人缘熟了就住值班室。也有好心人劝过兰双芝何不趁年轻离婚,在周围再找一个吃公家饭的就行嘛。兰双芝说,他是个尸首我也跟着他。以后就没人敢劝了。到监狱的第三年,兰双芝回了趟家,领回一个叫明月的小女孩,管她叫妈,管甘越英叫爸。兰双芝自此算是有了伴儿,娘儿俩就这么过。如今这孩子已经20岁了,初中毕业后在监狱当了出纳。甘越英以后从附近村里抱回条小狗,取名“大宽”。大宽跟他形影不离。
头十几年,那个叫秋萍的航运员,以后是船长,每年还要来看甘越英。起先人们不知他俩的关系,来了没人管,搞不清他俩晚上咋过的,后来知道了甘越英的遭遇,她再来时就有好心人腾间房子,偷偷让他们过夜。秋萍每次来兰双芝都知道,自有同情者报信,但她从不去堵门骂窗,照样同明月过生计。秋萍一连来了15年,最后一次来是个秋雨夜。以前她来,深夜里必传出哭声,是秋萍的哭声,那夜传出的是男女两个人的哭声。有几个青年职工披着雨衣在柳树下聆听,说甘越英哭得不是人动静,像早些年运河滩上被农人下夹子夹住的láng,嗷嗷地嚎,又人又揪心……
柴监狱长说:“秋萍头回来我就见过她,车站离这不远,下了车自个儿走过来。就穿着那会儿航运职工的制服,挎个小包袱。人也不比兰双芝受看多少,就是比她收拾得gān净,个子也高。”
贺东航记不起秋萍,无从把她同兰双芝比较。倒是当年的甘越英在他眼前活泛起来。在同年入伍的兵里,甘越英算岁数大的,年长贺东航三岁。他属于那种“膀宽腰细必有力”的体型,几年的军营生活便dàng去了他的乡土气,人出落得利利索索。解放帽檐常弯成一道美丽的弧,还要向上翘翘着。有一次部队应邀参加大清河航运系统的团日活动,要表演一对三的擒敌技艺。虽然在排练时,贺东航、甘冲英们都明确了自己应卖的破绽,注定了必败的命运,但没想到打起来的时候,观看的女共青团员竟然那么多,燕子一般叽叽喳喳,惹得贺东航、甘冲英们临时变招,要用实际行动批判“花架子”。三个小伙子蛐蛐似的围着甘越英,引须蹬腿,气得甘越英骂“我操你们的妈”!他也不按套路了,硬是七拳八脚把三个小子各个击破。芳心大动的女团员们拥上来献花。直到甘越英拒婚之后贺东航才听说,献花的姑娘里就有秋萍,但他对不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