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每件事都使他不愉快,使他烦。时间长了,攒多了,不愉快就穿成了串,串在他的心里。一个年轻有为、战功赫赫的师长,在师里一呼百应,到家里却缺斤少两,使他感到很没有颜面。为了挽回颓势、力争主导地位,他做过多次努力。bào跳如雷用过,但她不跟着他bào跳,先以沉默表示蔑视,待他的势头减弱之后再晓之以理,他那时就只剩下生闷气。冷淡她、不理她用过,但屈尊说软话的又往往是他自己,夜深星稀之际,焦渴难耐的他,只好放下一切架子,硬撑着骨头架子爬向绿洲……事过之后他又安慰自己,有什么丢人的,不就为要个孩子嘛!这倒是真话,他想要孩子,而且很迫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在他脑子里还是根深蒂固的。他对协助她生孩子的事情非常重视,正常时日,往往把它作为当日工作的总结或新一日工作的开始,挥汗耕耘,不辞劳苦。但不知怎的,从婚后直至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的整整一年里,全无种子破土发芽的痕迹。问她,她说哪能那么急?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由于对她的偏执、倔qiáng采取了姑息迁就的态度,最终导致了令他痛心的后果。
1950年10月,贺远达奉命率部由安东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战场,亚敏qiáng烈要求随师野战医院同期入朝。此后的两年,他和她分得多,合得少。问题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师野战医院有一个叫小张的军医,是打锦州时解放入伍的,同她一起入朝。这个人他不认识,他和她离婚之后,一次集会时肖万夫远远指了指,说就是那个人。看上去他瘦高高的,戴副黑边眼镜,文弱弱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吸引力。小张军医的姑夫解放前有血债,1951年初被人民政府镇压。后来他的家乡有人举报,说小张身为志愿军军医,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竟然给他的姑母写了慰问信并汇了100万块钱(老币),说这样的败类不能代表祖国儿女抗美援朝,qiáng烈要求把他遣送回国。师政治部把这封举报信转呈给他的时候,政委在国内开会,他正在jī雄山的坑道里指挥部队投入五次战役。他看了那封用毛笔写的举报信,觉得言之有理,一个志愿军军医,是不能同情一个手上沾有人民鲜血的敌人之亲属的。政治部调查后的意见为“拟同意”,他批了“同意”。
她找到师指挥所时,五次战役刚刚结束,她转移伤员路过这里。他被从行军chuáng上叫醒,一脸憔悴,两眼血丝,两鬓的乱发跟络腮胡子接在了一起。五次战役虽说打胜了,但胜利很不圆满。他用两个团包围美军一个步兵营,由于敌我装备悬殊,我军火力弱,当晚未能歼灭被围之敌,结果天一亮,敌人就在航空兵、pào兵、坦克的支援下,由援兵接应突围跑了。敌我伤亡的比例几近一比一。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但她说:
“对小张军医的举报是不公正的,请师里慎重处理。”
“资助一个反革命分子亲属,这就公正了?”
“他姑跟他姑夫是有区别的,并没有血债和劣迹。”
“这里是前线,是师指挥所,不是在家里。”
“这跟家里家外没有关系,我受战地医院十几个同志的委托,郑重向你反映这个问题。”
“这是组织上处理的事情,我已经批了,你不要再gān涉。”
“请师政治部认真调查,听取本人的申诉,绝对不能把他遣送回国。”
“山顶上,山坡上,山沟里,那么多伤员等你们抢救,那么多烈士还没埋呢,你为什么单单为他跑到这里?”
“这次战役他抢下来13个重伤员,他也成了重伤员,你还要这样去处理他吗?”
当电话铃骤然响起的时候,他指着dòng口:
“你,给我滚出去!”
“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我将向军里反映。”
“你敢,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
“我绝不牵扯你。”
……
她真的找了上级,通过军卫生部找了军政治部。军政治部来电,暂缓遣送。十天后又来电,遣送不妥,不做处理。
五次战役胜利不圆满,他同她的第一次战役失败倒很彻底。
1952年chūn季,他带领部队构筑坑道工事,与敌展开阵地防御作战,她仍在师野战医院。自五次战役她和他正面冲突之后,她再未找过他。一次作战会议之后肖万夫钻进了他的掩蔽部,满腔热忱地介入了他的婚姻。肖万夫拉严了厚帆布门帘,不停地问亚敏的情况,神色很诡秘。他开始警觉,可能这家伙听到了她的什么消息,就把会议上表扬肖万夫团的内容又口头说了一遍,肖万夫进一步得意之后便传播了亚敏与小张军医的风言风语。大意是亚敏本来就对那个小子有好感,这才不顾一切保护他,他受到了保护,更对她心怀感激。贺远达听罢头脑轰然作响,就跟坑道表层被敌人扔了炸弹一样,人被震得颠三倒四,一时还无法组织还击。他想起师前指里的那一幕,震怒之余还有一种被羞rǔ、被欺骗的感觉,甚至萌生了一种恶念。肖万夫紧张地问他怎么办?
他终于表态:他娘的!
尽管后来师组织科对此事侧面做了了解,报告说事情并非像传说的那样,有的是捕风捉影,有的是听风说雨,但贺远达认定无风不起làng。这件事在他心头蒙上的yīn影,无人能帮他挥去……
贺远达报过一次病危,抢救过来了。
那次贺东航和郦英都在他身边,正说着话,他突然脸发紫,呼吸急促,捂着胸口说了声“难受”,就倒下了。望着戴了氧气面罩陷于昏睡的父亲和一屋子的紧急抢救器械,贺东航才bī真地感到,父亲已到了垂暮之年。
他首先注意到父亲消瘦了,黑白间半的头发渐渐褪尽了黑色,寿星眉完全花白,面皮上的老年斑悄悄增多,特别是那双昔日曾目空一切的眼睛减少了多半光泽。
贺东航心疼父亲。先是卓芳的公然背叛,后是苏娅妈妈的无言遣责,正当父亲的感情波澜难以平抑之时,小羽的离婚又使他雪上加霜。他管不了女儿又无言以对挚友。小羽请求允许她离婚遭到他痛斥的第三天,他还没想好这事怎么跟肖万夫说,小羽就通知他,离婚手续办完了,第二天父亲就报了病危。
肖大戎的突然登门使父亲惊呆了。母亲说,当时只听病房外一声洪亮的“报告”,肖大戎一身戎装闪进门,刷地一个军礼,喊了声“爸、妈”。父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努力掩饰着窘态。肖大戎说他就要飞回新疆,特来给爸爸妈妈辞行。
父亲问:“你爸爸叫你来的?”
大戎说:“爸爸妈妈都想通了,同意我们离。”
母亲说小羽这孩子实在不像话,我们怎么也劝不听。
大戎岔开她的话:“我跟她共同生活了几年,愉快的事情还是值得回忆。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我有很多她不满意的地方。现在过去就过去了,请两位老人保重身体。我爸爸妈妈的心情跟你们一样。我希望,不要因为我和小羽,影响了你们多年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