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团简陋的营院里迷迷糊糊地下了车,随便啃了点又黑又硬的馒头,我们就睡了。一觉醒来,天已有些亮,我这才意识到,我离老家已实在太远了。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看看从窗外漏进来的天光,觉得这已是异乡的了;闻一闻空气中的气息,也觉得与故乡的不同,gān燥泥土散发出来的腥味,牲口的气味,羊膻味和牛粪火的气味混合成了只有南疆才有的特殊气息。
我们三人都分在政治处,我和范志群在图书室,曾可兰搞青年工作。我们来之前,这里除了两名从甘肃临洮参军的女兵,就只有我们了,在那个三四千人的团里的确很引人注目——当时一个团的人数很多。一直没有给我们发被子,我们三人只有那一chuáng薄被和一chuáng军毯,三个人挤在一起睡,还常常被冻醒。我们提了几回意见,也没有发下来。后来才知道,组织上已有意图让我们与老同志尽快结婚,所以就不用发被子了。要我们结婚,这是我没有想过,也无法接受的。
我当兵的初衷是被革命热情鼓动起来的,我也是抱着一种革命愿望来到这里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完全可以考到正儿八经的大学里去,即使我不上大学,那时的高中毕业生也能随便找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何苦到这里来受这样的罪呢?我开头听到这个说法时,还批评别人是胡说,觉得这样荒唐透顶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当这样的事真正摆在我面前时,我感到十分震惊。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女人,你必须面对,因为你无可逃避。
我到部队不久,就给我介绍了一位教导员,29岁,其实,年龄差异并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我年龄太小,对婚姻没有任何认识。还有,就是这种方式太有违人意。我说,我是来革命的,为了革命,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让我跟别人结婚的事坚决不答应。范志群则介绍给了参谋长,曾可兰嫁给了三营教导员。因为我拒绝了组织的安排,就有人说我晃晃dàngdàng,dàngdàng晃晃,鼻子上点灯,只照着自己,看不到别人。我就装糊涂,说这些话我不懂,我只知道《婚姻法》上有规定,婚姻自由,别人不能gān涉。别人就说哪有这么多的自由,在部队,只有命令,没有自由。我违命不从,所以不久,为了惩罚我,就派我到新藏公路去。
我说,只要不让我结婚,让我到哪里去都可以。我先到了距和田一百多公里远的于阗,到驻扎在于阗的十五团一营报了到,就骑着马到施工现场去。从营部到那里有近二百公里路,大多是险峻的山路,我顺着那路一直往昆仑山上爬。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单人单骑,驮着送给施工部队的图书,就上路了。
李蔚华:那些泥沙(3)
我记得那天于阗的天空湛蓝,点缀着薄薄的橘色,显得十分宁静。空气中烤羊肉和孜然的味道还没有散尽,人们还沉睡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确切地说,现在还是新疆的黎明。
走了没多久,山影渐渐明晰起来,只见褐色的一片,没有见到朝阳,但高处的山峰却被照亮了,一片瑰丽,像是悬浮在尘世之上的胜景。
白杨的叶子在晨风里沙沙响着,偶尔飘飞下一枚金色的叶片,像大自然写给我的书信。我下马拾起几枚来,带在身上。
我去的地方属于世界屋脊,后来有人把前往那里去的路称之为“天路”,这一点也不夸张。我认为那是我们需要永远仰望的高度。一位作家曾写道:“它自古以来的封闭和前往那里的路途的遥远艰险,又使它成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最为神秘的地区之一。那毕竟不只是一块悬于高空、神奇诡异的高原,还是一片沉雄辽阔的梦境,几千年来,没人能够惊醒它。早已有人试过,在那里,仅有勇敢和万丈雄心是不够的。勇敢在它面前会显得幼稚和鲁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所以万丈雄心在它面前也会显得矮小。”
但我当时对那里一无所知。我只管骑着马往前走。
田野和村庄一掠而过,已有维吾尔族农民从村庄里坐着毛驴车出来,悠闲地到地里去收获,一位骑着红马的牧羊人赶着一团灰白的羊群,chuī着口哨,正往山里去。一只不知名的鸟穿过刚刚过去的夜晚,乘着清慡的晨风,朝我的身后飞去。
不久,我就走进了一座座高耸的大山里,人行其间,感觉这些大山有些像古戏中进中军帐时,站在两旁的武士“咔咔”架在头上的刀剑戈矛。只觉得头顶“嗖嗖”发冷,头皮一阵阵发紧,无边的荒凉滚滚而来。褐色的山峰从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道路两旁拔地而起,直插青天。四周顿时yīn暗,寒意bī人的山风在沟谷之间冲撞着,发出野shòu般的嗥叫,震dàng得岩石不停地从山上滚落下来。
随即,那荒凉像大海中的恶làng,滚滚而来。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原来从没有感受过的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把我推到了孤独的境地。一块岩石、几丛杂草,一星尘埃也似乎比我qiáng大十倍、百倍。
它让我不敢言语。
没有树,连一片成形的草甸也难以见到,除了高处的冰雪,这是一个由枯槁的石头组成的死寂的王国。孤寂和荒凉把一切生命都驱赶走了。
随着山势越来越高,高山反应也越来越厉害。我感觉到某种气势非凡的东西正向我bī来,它压迫着我,使我呼吸维艰。
我仰望着那巨大的岩石、那陡峭的悬崖、那直上云天的冰峰雪岭、那游丝一样蜿蜒缠绕的羊肠小道。我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对它心里没有底。它传递给我的信息似乎是:在这条路上一定要静默,要少说话,连眼睛也不要乱看。我感到我是一个第一次贸然闯入某个殿堂中的顽童,既感到神圣威严,又感到陌生好奇。
我小心翼翼的,终于来到云雾与冰雪jiāo融的克里雅山口。
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领悟了何谓高度。
——那是一种晕眩,一种被击中脑门的带着双重痛苦的晕眩。
脚下是壁立的危崖,岩石突兀,峭壁千仞,鹰翔于脚下,云浮于身旁,伸手可摸蓝天。高处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呼啸着刮过,雪如此圣洁,以至让人觉得它的光芒就是神的光芒。阳光没有一点暖意,但把对面的山岩照耀得格外清晰,几乎可以看见岩石的纹路。更远的苍茫峰岭则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看不分明,好像有意要把它掩盖起来。
到了山口下,融雪汇成的流水突然从山崖上飞泻而下,马受惊了,猛地直立起来,嘶鸣一声,把我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我眼前冒了一阵子金星,感到手不对劲,一看,胳膊已断了。除了气势bī人的莽莽昆仑,除了苍茫的巨大山体,除了在高处闪耀的雪岭冰峰,我看不见一个人。我想这次完了,我不能让马跑了,不能让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不顾一切地从水流中冲过去,抓住了马缰。马是抓住了,可衣服全湿了,在那昆仑山上,自然冷得要命。那马惊悸未定,加之我摔断了一只胳膊,怎么也爬不到马背上去。正没办法,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我赶紧朝那声音挥手。一会儿,独立骑兵师的一个哈萨克骑兵来到了我跟前。他能勉qiáng听懂汉语,我就说我胳膊断了,上不了马。他下得马来,把我托上马,然后让我跟他走,他知道一营施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