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huáng河岸边,我不时看见huáng河里漂着三两具军人的尸体,这显示着社会还不太平。而当我第一次枕着huáng河的涛声入睡,我也感觉了那涛声与湘江的涛声虽然都浸透着沧桑和苦难,但湘江要欢欣得多,即使伤痛,也属于女子的伤痛,而huáng河却充满着悲壮的力量,有着剧痛时的颤抖和愤怒。从它的身上,看不出亮丽的色彩。我和从兰州前来看我的恋人就在huáng河带来的这种氛围中见面了。
学校有三层岗哨,加之纪律严明,我们见面的时间十分短暂。连思念的表达和对情感的倾诉都简略了。我们都有一种感觉,一个人一旦站在了huáng河岸边,他就希望能义无反顾地为这条河作出任何牺牲。那可能就是悲壮的力量。我觉得所有的军校都应该建在huáng河边上,这能培养军人的民族忧患意识,从而培养他们昂然无畏的英雄气概。
学校里除了军事训练,就是政治学习。时间就半年,颇有些抗大的味道。但就是那半年时间,我像脱了胎,换了骨,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军人。
1952年5月的一个星期天,全校紧急集合,校长突然宣布了进疆gān部的名单,并命令大家立即向新疆进发。
名单中有我的名字。
六辆军车早已等在那里,车上的机枪已经架好。二十分钟后,军车驶出了校门。我连与李仕超道别的时间也没有了,我赶紧写了一张便条——
仕超:我突接进疆命令,命令宣布后即启程,无暇告别,只有到疆后再与你联系,多多保重!翠芳即日。
我把便条托战友转jiāo后,当即踏上了征程。
能去新疆,我十分自豪。虽然恋人仍在兰州,却没有一丝离愁别恨。
到达迪化后,我先是在军区后勤部学会计,后来又分到了军区总医院学医。我与李仕超一直靠鸿雁传书。没想我学完医,李仕超却被转业了,一下子分到了广州。
有一天,指导员找到我,问道,你对象是不是转业到广州去了?
是的。
那你们怎么办呢?一个东南,一个西北,隔得越来越远了。
以后再说吧。我故意装成大大咧咧的样子。
鉴于你这种情况,你可以调到广州军区去的,你如果想去,我们会给你想办法。
我想了想,然后坚定地说,不,我到新疆来就是来建设它和保卫它的,但我一直在上学,还没为它真正地做点什么呢。这不是冠冕堂皇的话,它出自我的内心。
指导员听了很感动,他试探着问道,如果新疆发函调你对象到新疆来,他愿意吗?——你要知道,广州的条件可比这里好得多。
我想了想,然后自信地说,我想他会来的。
李仕超在西北军区,自然知道新疆是个什么地方。一到广州之后,他觉得连甘肃都属于蛮荒之地了。所以他收到我的信后,很是犹豫。但为了爱,他最后毅然决定再次西行。不久,新疆有色金属公司的调函就到了广州。
从广州到新疆,这条路即使现在,也让人望而生畏,在当年,它无疑显得更加漫长。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乌鲁木齐还不是他的目的地。当时有色金属公司正全力以赴地在阿尔泰山中的可可托海开矿,他也自然而然地到了那里。
我俩在兰州见过两面后,不知不觉中已分别五年之久,原想终于到了一起,都非常高兴和激动。我便计划筹办婚事。不想三天之后,李仕超就来向我告别了。
翠芳,看来我们还得分开一段时间。他说。
你要到哪里去?
阿尔泰山。
去那里gān什么?
公司的主要力量都在那里开矿,我当然要去。
你是医生,你又不开矿。
开矿的地方需要医生,唉,真对不起你呀,好不容易见面了,又得离开你了。
我当时就想哭了,我忍了半天,硬挤出一丝笑,鼻子酸酸地说,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把你从沿海叫到这里来,没想还要到那样的大山里去。
这样的话我们都不说了,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到哪里去都无所谓,不是为了爱,谁会从广州跑到这里来呢,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
听说那里冬天冷得要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冻着了。
放心吧,你也要多多保重!
彭翠芳:为了爱,决定再次西行(2)
看着他乘车离去,看着卡车留给我的那股烟尘,我也感到很伤心,但这种心绪很快就过去了。内心马上被另一种东西所替代。在那个充满青chūn激情和崇高理想的时代,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那个年代的人,一切都首先从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出发,个人被忽略了,成了国家和集体中一个极小的配件,人人都甘愿如此。那是个令人向往的年代。那些岁月对于我来说,既十分遥远,又恍然如昨。
时间又悄悄地过去了两年,我们都已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这在当时已算大龄青年了。考虑到两人长期分离两地,这时正好部队有一批gān部转业名额。我不能让李仕超一个人付出,我主动要求转业到了有色金属公司。因我在军区总医院工作过,医术很好,公司十分重视,要把我留在乌鲁木齐。
我摇了摇头,当即婉拒了。因为我转业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可可托海与李仕超团聚。
阿尔泰被誉为“金山银水”之地,除了它本身蕴含着丰富的矿藏,还有它的历史文化资源。它自古就是中国北方各民族的游牧地,这里有大汶口文化时期的石棺墓葬,有冒顿单于、成吉思汗征战后留下的箭镞盔甲,还有由额尔齐斯河孕育的金色牧场,由圣洁的冰雪融水浇灌的茂密森林,以及隐藏在森林中的充满传奇色彩的众多湖泊;另外,它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寒冷程度可与漠河相比的可可托海。
李仕超就在可可托海工作。我在与他的jiāo谈和通信中对那里已有一些了解,知道那是一个寒冷得让人恐怖的地方。那里的冰雪和寒冷呀,杀人!凡是去过那里的人都会这么说。
我当时除了知道这些,可可托海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但李仕超为了我,也从广州到了那里,我不管它是刀山还是火海,为了我们的爱,我也要去追随他。
车像一匹跛了腿的老马,在通往青河县城的路上一颠一颠地跑着。正是九月末——新疆大地的收获季节,出了乌鲁木齐,不时可见金色的绿洲,不时可见点缀着绿洲的白杨、柳树、田地、庄稼、羊群、房舍、坟墓和炊烟。还有就是铁青色的戈壁,上面有稀疏的浅草或三两峰骆驼。车往前走,我往后看,所以这些景象好像是从后面追上来的。只有博格达峰雄踞天山之上,看起来好像是天地的中心,纹丝不动。直到车子已进了青河县城,它还在远处闪耀着自己的光芒。
溯青格里河而上,道路越来越陡峭,山势越来越险恶,寒意越来越浓重。大家先是加上棉祆,然后穿上棉大衣,再穿上皮大衣,最后大家把被子裹在了身上,也抵挡不了从四面八方bī来的凛冽寒意。看来,关于这里的雪和冷能杀人的说法,是一点儿也没有夸张。
李仕超穿得很多,像熊一样立在雪地里迎接我。那里那年已下了两场雪,完全是个冰雪世界。他把我从车上扶下来,就问,这地方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