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着眼泪答应了政委的“提媒”。
说句实在话,我当时并不知道王永富是谁,部队一般都叫官职,我只知道他是“协理员”。政委见我答应了,就把王永富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们见了个面。没想当天下午,王永富就打了结婚报告,要我签字。我当时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可悲和好笑。我当即就把那报告扔到火里烧掉了。我说你等着吧!
不久,我考上了军区卫生学校。虽然这婚姻是qiáng加给我的,但我已答应嫁给他,就绝不改口。所以在学校时,有人追我,我都以我已订婚为由来回绝了他们。还有一个一起参军的同学,他是为我来新疆的,到乌鲁木齐分兵时分开了,他不知我去了哪里,他考到了沈阳外贸学院。毕业后,他又要求来到了新疆,他到处打听我的下落,终于得知我在卫校,就向我讲了他为我做的一切。
我当时非常感动,但我只能告诉他,我已订婚了,我不能接受别人的爱了。
毕业后,我本来可以留在乌鲁木齐,但我要求回到焉耆,以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与王永富很快就结了婚。以后就随着他在塔里木来回调,在这种共同生活中,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像那个时代的很多婚姻一样,彼此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可以说有了所谓的“革命友谊”——我只能这么说。后来,随着四个孩子的陆续出世,我们的关系因孩子而得以维系和加深。
王永富也是个苦命人,十四岁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十八岁——也就是1948年被俘,当了“解放战士”,由于他作战勇敢,立过很多功,解放当年就入党了,不久又提了gān。没想“文革”一开始,就把他打成了“阶级异己分子”,后来又被打成了“现行反gemin”。他六八年被迫害致死,时任农二师三十二团政治处主任。
得知他的死讯,我当时根本不敢相信那是事实。但我连去见他最后一面、向他遗体告别的权利都没有。
当时我最大的孩子十岁,最小的才四岁,看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丈夫死了,接下来的目标就对准了我,孩子们也受到歧视。为了孩子,我决定逃回湖南去,希望故乡能够庇护我们。
没想我回到故乡以后,那里比新疆更乱,斗争也更加残酷无情。我不但自己没有得到庇护,还马上给父亲带去了灾难,因为他女婿是反gemin,他接受我们,就是叛徒。斗他,也斗我。我只好凄惶地留下老大和老三,带上老二和老四返回新疆。
我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却经受了这样的打击,天地之大,却没有我们母子的立足之地。当我踏上火车,回望故乡时,我抱着孩子号啕痛哭起来……
我不知该往哪里去。
我只能再回新疆,即使它当时对我而言无疑是地狱。
回疆的路变得那么漫长,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从飞奔的火车上跳下去。我绝望极了。
我回到了塔里木。回来就听说与我一起入伍的战友周向荣被打成特务后,被折磨成了神经病,住在医院里,我要去探望她,他们不让。还有战友覃筱薇,父亲是国民党的师长。1956年反胡风时,要学校必须划一个“胡风分子”,她因为平时爱写诗,就把她划上了,开除了学籍、军籍,发配到焉耆种马场,和一个shòu医结婚了,“文革”开始,她自然逃不脱受折磨的命运,但她一直挺着,我从湖南回来,听说她已自杀了。
我当时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
父亲被打成叛徒后,日子非常难过,根本照顾不了孩子,1970年,刚满十一岁的老大带着老三,自己从长沙回来了。他们找到农二师驻乌鲁木齐办事处,办事处知道是我的孩子后,打电话让我去接。没想我当时身不由己,迟迟动不了身,待我赶去,孩子已自己搭采购站的车回到了家中。
为了孩子,我后来与1956年支边来疆的一位河南青年结了婚,他是连队的材料员,他守着自己的母亲,一直没有结婚,他是个好人,与我一起把四个孩子哺养成人。但不幸的是,他在1996年也因癌症去世了。
我和他们不能说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但我怀念他们,也感谢他们与我共度苦难的时光。我们是苦难中的搀扶者——苦难中的相互搀扶——哪怕仅仅是从心灵上的,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也显得尤其珍贵。
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我们的苦难显得微不足道,但我们不能遗忘。
我退休了,我常常找一些反映那个年代的书来读,我没有读到一点良知。
这比什么都可怕,是的,比什么都可怕……
是的,我只是历史漩涡中的一滴水,是苦难搅拌机中的一粒沙,无论幸与不幸,都不是自己能把握的,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尽生命的全部能量,去承受苦难。当苦难结束,自己仍然活着,这就意味着苦难已被战胜。
我活着,所以,我现在可以说,我是个胜利者!
文汇涓:跑到新疆找“爸爸”(1)
文汇涓: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
我和崔曼琼是一起入伍的。我当时出来当兵的目的,就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因为我当时考上了初中,却没有钱读了。崔曼琼是宁乡人,她家住在湘潭,她父亲在杂货店当伙计。因为她是独生女,日子还勉qiáng过得去。她考上兵后,回家去拿被子,怕父母不放人,就说自己在长沙找了个工作,她父母就放心地让她走了。
她在湘潭有个对象,已经订婚了。她对象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旅长,解放时被镇压了。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订了婚的,还是不能反悔。她走时给对象留了一封信。她对象得信后就与她父亲追到了长沙,要接她回去。她当时因是独生女入伍,说她思想进步,还作了报告,是“先进分子”了,所以她父亲不可能把她接回去。
崔曼琼说,我军装都穿上了,怎么能脱下来呢?
她父亲说,我就你一个女儿,你怎么能离开我们呢?你妈已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肿了,你就可怜可怜你妈,跟我回去吧!
崔曼琼说,不管怎样,我要去参加革命,去保卫边疆,去追求自己的理想。过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现在是好儿女志在四方。你回去劝劝妈妈,让她不要伤心,我到了部队,会经常给她写信的。
她父亲只好流着泪走了。
我们是4月2日离开的湖南,到西安后,就有人在讲婚姻问题,说什么配对呀之类的话,但我并没有在意。我和崔曼琼当时想的都是进工厂。
一路的荒凉别人都已讲过,我就不说了。到了哈密,就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我们当时也担心留在那里。我对崔曼琼说,如果让我们留下,我们一定不答应,因为前面还有更大的城市呢!其实,当时的迪化比哈密大不了多少,破破烂烂的,一片萧条,但总比绥来qiáng得多。“一座城,两条街,三家店铺,四户人”就是它的真实写照,南方再穷困的乡镇也跟它差不了多少。我分到了二十六师政治部宣教科,任青年实习gān事,负责团委的工作,崔曼琼则到了石河子二十二兵团直属机关政治处宣教股。我们当时都很高兴,原只想来当个工人的,不想都进了机关。同来的好多老乡都去了团里、营里开荒种地,与她们相比,我们吃的苦少多了,感到十分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