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然后,我随部队开荒到了戈壁滩。离开城市,条件更艰苦了。

  当时四点钟起chuáng,送五趟肥料,要送到四五公里远的地方,回来时还得拉柴火,累得不行,但不敢讲。吃的是清水煮麦子,每顿一勺半,吃不上蔬菜,肉更不用说,绝大多数时间是用盐水下饭。北疆雨多,一下雨,地窝子外面不下了里面还在下,外面小下里面大下,经常蓄满水。没个躲雨的地方,衣服被子常被浇得透湿,像个落汤(又鸟)似的,只有等太阳出来把衣服和被子晒gān。

  我当时在七十四团,团政委的爱人也和我们一起住地窝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还不足一岁,每次下雨,大家都要想方设法保护母子三人,当时连一块塑料布都没有,保护她们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淋湿了的被子由四人各牵一角,扯开让孩子们躲在被子下面。

  这也说明那时的部队是真正的官兵一致,苦难同当。所以再苦再累,极少有人有什么怨言。

  我也就是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遇到了相爱的人huáng龙球。

  我当时的职业是团部商店的售货员,但那实际上是劳动之余的工作。huáng龙球任管理排长,长得年轻英俊,很注重军人仪表,不管衣服多么破旧,总补得平平整整,洗得gāngān净净。

  他经常到商店来买东西,慢慢就熟悉了。不久,他说他希望和我jiāo朋友。

  我一听,羞得不行,但我对他的印象的确很好,他向我求爱,我内心还是觉得挺幸福的,所以,我只是说,我年龄还小。

  我也就比你大六岁,我可以等着你。他说完就走了。

  王佩荣:我相信爱是无罪的(2)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办。我已知道了部队里有关婚姻方面的规定——先团级gān部、再营级gān部、连队gān部。所以我虽然喜欢huáng龙球,但不知道他一个排级gān部有没有条件谈对象结婚。但我相信爱是无罪的。所以,当huáng龙球再次向我求爱时,我答应了。

  我后来才知道,huáng龙球实际比我大十三岁,只是长得年轻,从面相上看不出来。像他这种大龄的军人,是准许结婚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也是向上级打了报告,上级批准他恋爱结婚后他才来找我的。

  我们在1953年结的婚。结婚后,我知道了他的年龄。那天我下班特别晚,看见他正填自己的履历表,还没有填完就有事出去了。从履历表中,我知道他是1922年出生的,而不是1929年。

  我当时非常生气,等到huáng龙球回来,我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一看我手上拿的履历表,就明白了,他惭愧地笑着说,我对不起你,我这就是在向你坦白,我是有意把履历表放在这里让你看见的,我如果还要哄你,就不会把履历表摆在这里。

  你以前为什么骗我?

  我不这样,能找到你这样好的老婆吗?假如你听说我比你大十三岁,肯定不愿和我谈对象。所以,我是因为爱你才撒谎的,是可以原谅的错误。

  那可没有这么绝对,如果我真的爱你,你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了,我也会爱的。所以,你这错误我不会原谅。我故意对他这样说。

  我这也是因为喜欢你,怕得不到你,才这样做的,请你原谅,一定原谅!

  下不为例吧。我见他一脸诚恳和惭愧的样子,就半开玩笑地说。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他也信誓旦旦。

  从此,我们相依相伴着行走在新疆这片大地上,共同经历了这个国家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所经历的光荣与梦想、希望与失望、成功与失败、动dàng与流离、艰难与困苦以及幸与不幸。

  我们结婚不久,huáng龙球被调到兵团司令部搞工程规划,足迹遍及天山南北。1963年调到大泉沟水库,正要调任玛纳斯河管理处当处长时,“文革”爆发了,整个管理处被解散,人员用五十辆卡车拉到南疆,遣散各处。我们来到了吾瓦。huáng龙球被打成臭老九,当了“老牛”(当时兵团人对住“牛棚”者的称谓),下放到大田里劳动。然后是打土坯,一头(当时的人就这么称呼的)“老牛”一天要打五百块土坯。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打,再后来就去养猪班当班长,一gān就是八年。

  他当“老牛”,我和孩子们也受屈rǔ。别人可以随意骂我们,没人敢跟我们说话,遇着了也躲着走。他们让我与丈夫划清界限,动员我们离婚。我说,我不会离,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离,不管你们给他定的罪行有多大,他也是我的丈夫。

  当时,他住在猪圈里,不让我们见面。我怕他身体受不了,就偷偷地养了几只(又鸟),给他煎荷包蛋,他喜欢吃米饭,我就到处求人,用面换米,给他做米饭吃。他有人专门看着,我开始给他送吃的,警卫不让,我就天天去,后来,那人可能是被感动了,就告诉我,要送,就晚上偷偷地来吧!

  我深感欣慰的是,我和他是相爱的,我现在可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爱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这就像维吾尔族人在《十二木卡姆》歌词中所唱的,“要想知道是否相爱一生,请问那白发的老人。”

  “文革”结束后,上级要调我们回兵团设计院,但我已经害怕他去当官,我希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那种政治运动使我至今还心有余悸。

  儿女们现在住在城里,他们的父亲去世后,就在城里为我安排了住处,但我坚持要回到吾瓦来,因为我觉得老头子还住在这里,我得回来陪着他。我也不能让这套房子因充满尘土而显得荒芜。

  我就在这里,一天天地擦拭着屋子里的家具,清扫那些尘埃。到了huáng昏,我就站在窗前,望望远山,望望沙漠,望望随着季节枯荣兴衰的绿洲,等待着我相伴着走过了坷坎一生的爱人,带着原野的气息,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回来。

  陈亦明:她结婚当天就疯了(1)

  有些人你已无法找到她们。她们要么已不在人世了,要么已没了音信。要么什么也告诉不了你。

  我很少向人讲她们的事,我一直把它们憋在自己心里,都快五十年了。我原来年轻,身体好,能承受这些事情,以及她们命运的沉重。但现在我老了,承受不了啦,它们压得我气都喘不匀,腰都直不起啦,我早就想讲给人听,想让人们与我来共同承受。可是讲给谁听呢?当年的姐妹们堵在心里的东西本来就已很多,我可不愿再给她们增添这些沉重的东西,我常常在想起她们时,不知不觉会叹一口长气。给我们的晚辈讲,他们不愿意听,他们冲我嚷嚷,唉,又是你们当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得了得了!你就让它烂在你心里吧!可这些往事总是不烂,非但不烂,还在心里生长着,越长越大,越来越沉,越来越广阔,我一个人的心怎么能盛得下呢。就像一个园子里盛不下森林,一个池子里装不下海洋。

  我讲出来后,你一定要写出来。不要像别的记者——先后至少有十来个记者,满心地想让我讲,口口声声地说要在报上登,可至今我连一个字儿也没见着。这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想说,既然她们都全部付出了,难道让其他人面对一下都不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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