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这些女兵的名字像现在明星的名字一样,被他们那些男兵提及过无数回,每一个女兵的名字都是闪着光的,被大家一遍遍咀嚼过的,无数次回味过的。而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
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着。
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怎么跟你成家?都两代人呐!我气呼呼地说完,就哭了。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哭,此时,我应显得坚qiáng些,至少在这个我当时认为的“敌人”面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时间时而汹涌着往前流淌,时而又如同死水,没有波澜。
两人都是作为下级,在上级的命令下,坚守着那一段时间,指定的时间不到,我们谁也不能撤退。这段时间,就是一个上午——必须在一起待一个上午。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了。
赵自立作为一个穿过血雨腥风,与死神打过上百次jiāo道的老兵,一个农民出身的在当时几乎识不了几个字的军人,当时已近三十岁了,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年龄——自然希望成一个家,能找一个有文化的湖南女子当老婆,他自然也是高兴的。但现在,他有些怜悯起我来,觉得自己和我的确不般配,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眼看一上午的时间快过去了,他才鼓起勇气说,王灿辉同志,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一个弟弟参加了抗美援朝,一个弟弟在家种地……
王灿辉:婚姻那么神圣,又那么苦涩(3)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这是你们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可我……可我得说完,这是领导jiāo代过,一定要告诉你的,说是便于彼此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后,就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注意到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脚步,把帽子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向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地窝子。
那次见面不久,我就调到了团部,去给还是文盲的gān部战士扫盲。我暗自庆幸,以为可以摆脱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了。
离开南草湖的那天,我十分高兴,像一只冲出了樊篱的小马,一蹦一跳地走了。
的确,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我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慢慢地,我又变得愉快欢乐,无忧无虑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又要过去了。部队正准备着迎接新年,我在团部碰到营部的副官,他是来买糖的。
还没过年就买糖,今年chūn节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下?我一边问副官,一边笑着抓了一把糖。
副官笑着说,这是喜糖,可不能随便吃。
又给谁配对了?
副官笑而不答。
说说看吧,是谁和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副官说完,跨上马走了。
当天下午,营部通信员牵着一匹马来到团部接我,让我回去。
有什么事呢?扫盲还没完呢,要走,也得跟团里的人讲一讲。
营里已跟团里请示了,让你回去一趟再来。
究竟有什么事?
年终了,可能是营里开会,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回到营部,我就被带到了一个小地窝子里。全营连以上gān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两小堆糖,每人跟前放着一杯水。一见我进去,营长就说,欢迎新娘子!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掌声。
我一下愣住了。我愣愣地站在地窝子门口,正不知该进该退的时候,已被人推到了赵自立身边。
教导员宣布,经组织批准,机枪连指导员赵自立与团文化教员王灿辉现在结为夫妻。让我们以水代酒,向他们表示祝贺,愿他们永结连理,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我早已哭得跟泪人似的,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礼已经结束了。人们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鱼贯而出,把我们两人留在了“dòng房”里。
我颓然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崩溃。突然,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个地窝子,向着无边的旷野,向着黑夜深处跑去。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从戈壁滩上掠过,笨重的毡筒使我一次又一次跌倒。我索性把毡筒脱了,挂在脖子上,脚上只有一双布袜子,我也没觉得冷,没觉得硌脚。我只觉得身后正有一种qiáng大的、不可违抗的东西在追bī着我,我只有逃跑,我跌跌撞撞地飞跑着,那么快,像戈壁滩上的一阵风。
但可怜的我也只能从营部跑回团部。大半个夜晚的奔跑,使我的一双脚早已血肉模糊,麻木得没任何感觉了。
我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所以,当我倒在自己的chuáng上时,我结了霜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茫然无神的眼睛,使我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三个月后,扫盲班解散,我才又回到营里,我住集体宿舍,死活不去见他。就这样抗争着,转眼半年过去了。
而他,又不好意思来请我。赵自立事隔多年以后,对我说,我们当时本来就是两个陌生的人,硬撮合到一起,就跟我说过一两句话,还是我不愿听的话,也就见过一次面,去请人家回来,凭什么呢?他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所以不仅是不好意思,他还觉得去请一个生人回来跟自己过日子,特别扭,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走了,他也没办法。因此,既然是组织介绍的,还得要组织出面。
有一天,营长找到我,对我说,王灿辉同志,我现在告诉你吧,把你们招到这里来,就是要配对象的。这是革命的需要,是建设新疆的需要。赵自立同志是兵团的模范指导员,你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妇女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我针锋相对,一点也不示弱。
无论怎么说,我死活也不和赵自立同房。但从此之后,也就不停地有领导找我谈话,做我的思想工作。在这种攻势下,我最后终于难以忍受,同意与他一起生活。——另外,我也明白,就这么一片戈壁,这戈壁上就这么一些人,无论自己是否与人家同房,但在别人的意识中,我已是个结了婚的人。在这种选择对象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我还能选择谁呢?
但我从不和他照相,直到有了孙子,在照全家福时,我们才在一起照了个相。到那时,我们已走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雨人生。
钟瑞兰:结婚时就抱定了要离婚的想法(1)
由于自己的奋斗,我在1953年由战士提为排长。这在当时的女兵中,进步算是很快的。但直到80代末要退休时,我也只是个副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