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哈密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我们修渠部队开到戈壁滩上,帐篷架起来,就被风掀掉了,没有办法,也只得挖地窝子,垒石头房。大家还写了快板词——

  地窝子,石头房,

  冬天暖,夏天凉,

  避风沙,遮太阳,

  土炕上边铺苇草,

  又松又软赛过钢丝chuáng。

  …………

  在几十里修渠线上,挖了许多地窝子群,我们给它们起名为红星一庄、红星二庄……

  当时铺石块用的水泥叫“洋灰”,当地不生产,我们都没见过。如果从口内运,需要大量的资金。我们只好就地取材,一边开矿采煤,一边炸石灰岩,烧制石灰,然后把它和陶粉和在一起,生产代水泥。在哈密大营房西北角,开了一个陶粉厂。在那低矮的土房里,粉尘飞扬,呛得人受不了不说,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人。我的手受伤后,就到这里来筛陶粉。汗水在身上和成了泥浆,在头发上和成了泥团,一从房子里出来,人家见了就笑我们把自己弄得不像人样儿了。

  但这一切,都没有那一声枪响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因为随着那声枪响,我最好的同乡王惠芝永远离开了人世。

  驻扎在这里的官兵渴望女人、渴望爱情就跟这片土地渴望水一样。除了我和王惠芝,其余三个女兵很快就结了婚。

  王惠芝是湖南新化人,参军时十六岁,长得很好看,水灵灵的,高挑身材,皮肤很白,眼睛很会说话。她一到营部,营里的gān部就都盯上了她。但谁配谁,上头都有安排的。副营长张文德十三岁参加革命,是全军特级战斗英雄,他原先所在的连也是战斗英雄连。英雄美人,组织上早已把王惠芝暗配给了他。他个子高高的,相貌英俊,我们也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我和王惠芝一直挨着睡,她跟我说过她喜欢副营长。但因为年纪小,她得问问她母亲的意见。她母亲收到信后,回信让她坚决不要找对象,不然就回不去了。

  她父亲已经去世,她和哥哥都是母亲一泡屎、一泡尿拉扯成人的,她很听母亲的话。

  那时,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男人的心。收到信后,她就跟副营长说,我母亲说了,不能在新疆找对象,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谈朋友。

  副营长听了很伤心。他有好几次都跟我说,让我带话给王惠芝,说他非常爱她,他就是死也要把她带到土里去。

  王惠芝心眼儿实,她只想着母亲养她不容易,只想着以后回到母亲身边,只想着绝不在外头找对象,所以她对副营长的话怎么也听不进去。

  这时,这个师里只要是子弟兵的,都准备往口内调,副营长也在调动之列。他想与王惠芝把关系赶快定下来,即使因她年龄不够不能结婚,他可以等,以后还可以把她往口内调。他就去请求王惠芝答应与他订婚。王惠芝仍想着回母亲身边去,所以拒绝了他。刚好,营部的孙gān事也喜欢王惠芝,常去找她,但她不喜欢孙gān事,他们仅仅是同志而已。但副营长却疑心他与孙gān事在谈恋爱。他太爱她了,他怎么也忍受不了。他再次向王惠芝求爱时,王惠芝说等以后再说。副营长非常伤心,都差点哭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到口内去的前夕,他来问我,小王,你们女兵晚上是咋睡的?

  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只以为跟工作有关,就把我睡哪儿,陈太爱、史敬谊、陈惠兰、王惠芝睡哪儿,一一给他说了。

  他听了后,说,谢谢你了,你要好好gān,我要走了,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留给你,只有一个茶缸,是新的,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我以为他说的要走了是到口内去,便说,你们是男人,你们到国防部队去,去保家卫国,很好。我刚来新疆不久,我要用自己的劳动来使它变得跟我的老家湖南一样。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只能给你道个路上珍重。

  他笑了笑说,这就够了。

  晚饭前,副营长领我们唱了歌,晚上我和王惠芝躺在chuáng上,讲了白天副营长来找我的事,我告诉她,副营长要走了。她听后,好半天没有说话,有些忧伤地说,他其实真是个不错的人,他走了就好了,就能忘了我,口内的好姑娘多,他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他会幸福的,我会祝福他。

  我看他即使回到口内也会想你的,因为他的确是很爱你,爱一个女人跟找个女人过日子可不一样,我看他挺伤心的。我说。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母亲为我吃了很多苦,我不能不听她的话……

  白天修了一天渠,我们都很累,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我睡着不久,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副营长坐在王惠芝的chuáng前,脸上流着血。血不停地流,顺着身子流到了地上,在地上漫开,血红一片。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只用很热的目光盯着王惠芝。我和王惠芝则躲在一边笑。她说chuáng上躺着睡熟的人并不是她,那是一个空壳。说完,我们就跑开了。跑进沙漠,又跑进戈壁滩,又跑到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但无论跑到哪里,都可以见到流着血的副营长在那里坐着,看着躺在他面前的王惠芝。最后,王惠芝说,我会飞,我会飞到天上去,他就会看不见的。她说完就真飞了起来,还咯咯咯地笑。她在空中越飞越高,最后看不见了,只留下笑声还在天上响。我呼喊她,叫她回来,她说,我不回来了,我要飞到妈妈身边去。我很难过,想从这个梦中醒来,但我怎么也醒不来。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它像是从梦中发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过来。然后,我又听到了一声枪响,营区一下乱了起来。

  王纪南:官兵渴望女人像沙漠渴望水(2)

  谁在打枪,谁在打枪?

  好像在女兵班那边。

  莫不是土匪袭营吧?

  可能是哨兵的枪走了火。

  到处乱哄哄的。

  我仍迷迷糊糊的,好像那个梦还没有完。我推了一下王惠芝,她没有动静。我又推,一边推,一边说,看你睡得像个死人,外面土匪袭营了呢,看土匪来把你扛走当压寨夫人去。推着,觉得手上黏黏的,一摸,王惠芝头上冒着热热的东西。我赶紧下chuáng点了马灯,一看,妈呀,她已死了。她头上被打了一枪,血已把枕头渗红了。

  紧急集合哨chuī响了,脚步声把月光踏乱了。我跑出去,哭着喊叫道,王惠芝被人打死了,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人们都朝这里涌来。

  我哭了起来,我用水擦她头上的血,但怎么也擦不gān净,直到她身子冷了,血凝固了。

  我抱着她,给她洗脸,梳头,换上gān净点儿的衣服,我希望自己像一个亲人一样,给她一点儿照顾。

  她很安详,像仍在熟睡。只是脸上没有血色,惨白得很,我已感觉是他gān的,我想骂他,但哽咽着没骂出来。

  副营长也被抓住了,因为他拐到那个gān事那里,想把他也打死,但gān事跑了,没有打着。

  我这才知道,他说的他要走了,就是这样走的。

  没多久,他被枪毙了。刚枪毙,上头来电,念他保卫过延安,念他是战斗英雄,当连长时带出的连队是战斗英雄连,先不要枪毙。但已晚了。听人说,枪毙他时,他啥话都没有说,只是念叨着,惠芝,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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