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背石头时,因为我的力气比不上别人,所以只有比别人早起。背得最多的那天,我夜里四点多就起chuáng出发了。我裹紧棉衣,仍觉得寒冷刺骨。由于劳动,那棉衣汗渍斑斑,早已披花挂絮,穿在身上没一点暖和气儿。我背着木架,袖着手,独自一人在荒原上小跑着——这样会暖和一些。也是心太狠,我第一次背的那块石头足有二百斤重,走着走着,就受不了啦,一个踉跄,栽在地上,石头压着我,怎么也翻不了身。最后,我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石头下挣扎出来。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感到十分伤心。而背最后一趟石头,也就是那天的第十七趟石头时,我已没有多少力气了,一天的劳累,使我浑身发软,一走路,脚就打颤。为背那回石头,我吐了两次血……
那个苦呀,现在想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吃下的。背一天石头,双腿发硬,身子发软。上厕所时,一蹲下去就起不来了。
5月15日,大渠首期工程竣工,举行放水典礼,焉耆军分区营以上gān部与库尔勒县各族军民七千余人在飞机场参加了典礼,王震将军为表彰指战员的功绩,给大渠命名为“十八团大渠”。当开闸放水时,王震看着又黑又瘦的战士,摸了摸一根根染血的镢头把,一条条折断的胡杨木扁担,闻了闻战士们身上的汗酸味,他没有脱靴就跳进了淌着流水的水渠里。叫着,这是水,养活生命的水,大家都到水渠里来体验体验吧!
战士们欢呼着,纷纷跳进水渠里。我也跳了进去,当水流湿透我破旧的军靴,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难以承受水流的冲击,身体有些摇晃;也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水流特有的温度,内心有些虚弱。
我匍匐在水里,让水把浑身湿透。
对于我来说,水,就是我的故乡。我如今还这么说。
当天晚上,我抵挡不住水流的诱惑,偷偷地溜出地窝子,来到水渠边,地上洒着月光,使碱滩更加惨白。山影一片朦胧,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那一渠流水在夜晚唱着歌。我在渠边坐下,听着流水的歌唱,这种世界上最美的歌声,我一辈子也听不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故乡安化听资水的流淌声。作为一个在水里长大的湘妹子,我已好久没有见到流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我往旷野里望了望,然后脱掉军衣,进了渠水。我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浸泡在渠水里,洗涤掉一年多积在身上的污垢。渠水夹着天山融雪的寒意,冰冷刺骨。但我浑然不觉,躺在渠水中,像水的jīng灵,任凭流水冲刷着自己。
张仕杰:我们连一条裤子也没有(1)
哈尔莫墩是一个地名。它地处焉耆西北,是一个小小的盆地。天山和它的儿子霍拉山把它小心地护在怀里,时而明朗,时而忧郁的开都河从它身边流过,不慌不忙地奔向博斯腾湖。这一带是回族人的家园,也紧邻蒙古人的游牧地。
五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苇子滩和沼泽地,出没着láng、狐狸和土匪。
我到达这里时,十七团已在开都河岸一百多华里的范围内摆开了阵势,要让这些苇子变成庄稼,让沼泽变成良田,让láng嗥狐鸣变成犬吠(又鸟)啼。
我是1951年3月从长沙出发的,到达这里已是七月。车刚刚停下来,成群的蚊子就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女兵们当时只发了一套苏式军裙,被叮得直想大叫。但因为有来迎接的官兵,没法叫出来;有人想跳,也因为这种场景而只得忍着。每个人都希望那欢迎的过程越短越好。但致欢迎词的领导却来了谈兴,只见他一边用双手赶着扑向他的蚊子,一边天南海北,大政方针,滔滔不绝,弄得我们这十多名女兵叫苦不迭。最后,终于有女兵忍受不住,弯腰去拍打蚊子,一巴掌下去,手上一片鲜红,像抹了血似的。她这一带头,我们都去拍打蚊子。“啪啪”之声清脆悦耳,好像是十几个人在扇耳光一般。最后,致欢迎词的人说,蚊子就是你们面临的第一次考验。
欢迎的仪式结束后,女兵们就逃命似的想躲到房子里去,但放眼望去,四处搜寻,却没见一堵墙,一片瓦。大家láng狈地望着带队的gān部。带队的gān部说,现在还没来得及修房子,部队住的是地窝子、苇棚子。
什么叫地窝子、苇棚子?大家好奇地问。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好心的战士们抱来一堆gān芦苇,用火点着,把烟扇开,用来熏蚊子。虽然十分热,但为了逃避那些蚊子,大家还是往火边凑。看看自己的腿和胳膊早已被蚊子叮得惨不忍睹,再望望彼此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
大家心里十分难受。最难受的是我们没有单衣单裤,在长沙发了一件棉衣,自己的衣服走时不让带,说到新疆后什么都发。但在兰州发了一套军裙后,就什么也没发了。因为害怕蚊子,我们就围着火堆——七月烤火也心甘,谁也不肯离开。
那些蚊子白天也“嗡嗡”地叫,叫声从火堆外传来,像是有意要吓唬人。领队的gān部急了,说,你们这样怎么能行?你们已经是战士,几个蚊子就吓成这样,以后那么多的苦怎么能吃下?
我们一想也是,就给那gān部建议说,你带着我们跑步去住处吧,这样的话,蚊子就追不上我们了。
他说,你们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你看我跑来跑去的,不就是为了躲蚊子吗?
我一想以后就得成天跑来跑去的生活。觉得十分可笑,就“扑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跑着到了一排苇棚子前。那是用芦苇编成的、用水柳树gān固定起来的最简易的营房,可以遮一遮阳光,避一避风。后来的经历证明,风不能大,一大就刮没了影。好在苇子多,扎起来也简单,大风刮没了,要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一个苇棚子又搭起来了。
因为白天苇棚子里阳光少,成了蚊子的聚集地,大家一进去,蚊子就“哄”的一声闹开了,然后又“哄”的一声向我们围过来,吓得我们赶紧逃了出来。有人已动作快速地点了火把,挥舞起来。
怎么连一条裤子也没有,得给我们发一条裤子,没有裤子怎么行?我用抗议的语气说。
团里已知道了女兵的情况,没有办法,只得发动离沼泽带远的、在霍拉山下的戈壁滩上开荒的一个连队捐献裤子。然后,我们每人收到了一条满是补丁的裤子,裤子上净是汗水、泥土和污渍,发出刺鼻的汗酸味。大家已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穿上。
解决了腿的问题,大家自如多了。我们事后得知,那十几个老兵捐出自己的裤子后,自己则近于一无所有了,gān活时只能在腰上围一块布遮羞。
这一切,不仅出乎我的意料,也是其他女兵没有预想到的。
我这名字男性气十足,这在湖南女兵中很普遍,从中可以隐隐窥见20世纪上半叶妇女争取解放的痕迹。我家住湘yīn,出身地主家庭,父亲毕业于huáng埔军校,后随程潜起义。解放前家境比较富裕,我从小就过着吃穿无忧的生活。解放后,家里很快变穷了,最后连自己和姐妹们上学也很困难,但那也比新疆好多了。我从没想到新疆的生活这么苦。我也没有想到,一支胜利了的军队没有享受胜利带来的一切,却在这荒凉至极的地方吃着人们难以想像的苦,受着难以忍受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