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我终于等到了十七岁。我不能再等了,我无论如何也要穿上军装。

  第一天去,身高和体重仍然不够。

  第二天,我特意向父亲要了六毛钱,买了一双底子很厚的“南关”牌帆布鞋。那双鞋帮助了我,使我的身高勉qiáng够了一点五米,体重不够,我就在身上绑了几只旧铁锁。

  终于通过体检了,我激动得哭了起来。为表示祝贺,特意去买了一大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忍不住哼起了在湘西学会的小曲儿。

  在我的记忆中,上路后,总是在不停地唱歌,有军歌,有革命歌曲。从西安出发后,我就不时地数路上的汽车。但怎么也数不清——一百多辆车,一线拉开,前面看不见头,后面看不见尾,huáng尘漫天,好不威风。

  我天生乐观。大家吃不惯陕西大饼,想念家乡亲人,我就想法子逗大家乐。我改了《我是一个兵》的歌词——

  我是一个兵,

  来自湖南省,

  三天没吃大米饭,

  气得肚子疼。

  饼子像磨盘,

  坐在臀下面,

  进入甘肃给灾民,

  也是为人民。

  …………

  这歌儿一唱,没有人不笑的。我自己没觉得受累,就到了新疆。我们在迪化北山坡警卫营住下后,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望望天,长天湛蓝,白云如锦;望远处,天山横亘,博格达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向空气中嗅嗅,cháo湿的南方气息没有了,空气已变得gān燥,到处弥漫着孜然和烤羊肉浓烈的香味。我这才意识到故乡已远离了我,亲人已远离了我。我因为不知道故乡和亲人离我究竟有多远,就伤心地哭了起来。那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落泪。抹gān眼泪后,就开始计算回家要走多少天路,总是没有算清,只知道要回家恐怕很难了。

  第二天,女兵们被集合到八一广场,听王震将军训话。大家都还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叽叽喳喳,全是三湘四水的方言俚语,整个广场上,全是穿着土huáng色军装的湖南女兵,景象好不独特。

  突然,广场寂静下来。接着,响起了王震将军浓重湖南口音的、具有职业军人特质的声音——

  同志们,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把你们招聘来,是建设新疆,保卫新疆的,是为各族人民办好事的,湖湘子弟满天山,这还不够,你们要把忠骨埋在天山下……

  将军的话还没有讲完,下面的秩序就乱了,因为大家从将军的话里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见不着爹娘了。大家哭的哭,闹的闹,后面将军讲的什么就听不清了。

  我没有哭。我是一个不轻易落泪的人。

  我们这批女兵大多进了工厂,有去钢铁厂、水泥厂的,也有进修配厂、棉纺厂的。我被分到了七一棉纺厂。

  棉纺厂在迪化东郊,大家背着背包,提着行李,走了半天,也没看见工厂的影子。最后,队伍停了下来,带队gān部宣布,到工厂了。

  我四下里望了望,问道,工厂在哪里呢?

  那gān部笑一笑,乐观地说,它在我们的汗水里,只要我们不怕苦,肯流汗,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蓝天为帐,大地为chuáng,大家放好行李,就开始打土坯,修厂房。迪化当时正值四月,在南方早已是莺飞草长的时候,这里的冰雪才刚开始融化。露天宿营,大家即使紧紧地挤在一起,也冻得受不了,没有办法,第二天只好挖地窝子。根据地形,地窝子有大有小,有的住一个班,有的住两个班。没有想到,我们留在新疆工作,却连个住处也没有,不得不掘地而居,成了城市里的xué居人。

  当时的生活那么艰苦,我的确没有想到,有句俗语叫“当兵吃饭”,有的人就是为了有口饭吃才去当兵的,而我们当时却根本吃不饱,穿不好。微薄的津贴捐献去建其他厂矿,粮食被省下来了,军装被省下来了。刚到新疆时,穿单衣冷,穿棉衣又热,但就一套单衣和一套棉衣,不穿怎么办?由于劳动qiáng度大,又吃不饱,我瘦得只有三十八公斤,八个月没来例假。有好多次,gān着gān着活,就起不来了,最后终于住进了医院。当时的病号饭是稀饭里放几粒葡萄gān,那稀饭可真是稀饭,稀溜溜的,能照出人影子。

  后来,军区政治部举办政治gān部培训班,我考上了。主要学维语,开学不久,学校就改为军区语文学校,搬到了伊犁巴彦岱。

  学校提出的口号是、“一年学会是天才,两年学会是人才,三年学不会是蠢材。”学校把我们分成甲、乙、丙、丁四级,我汉语水平是丙级,维语水平是乙级。我感到很难过,想很快把汉语突击上去,但由于文化基础差,感到非常吃力,我着急得哭了——这是我入伍以来第三次流泪——其他两次一次是为不知家有多远哭,另一次是为八个月没来例假害怕得哭。

  我是个要qiáng的人。我当不了天才,但也决不当蠢材,为学好维语,我就去村里jiāo维族朋友,跟他们练口语发音;为学好汉语,我就虚心向从华北、华中、华南革大肄业后参军来疆的同学学习。半年后,我的汉语和维语都升到了甲级。

  1954年9月,军区从语文学校抽调十二名优等生去军区首届党代会筹备委员会当gān事,其中就有我。军区副政委熊晃审查后,认为我维语已学得很好,就让我当维文打字员。

  戴庆媛:你们要把忠骨埋在天山下(2)

  党代会结束后,我留在了军区机关工作。当时在军区机关,男女间的接触有严格规定,除了工作往来和参加集体活动之外,男女如有单独接触和jiāo往,一经发现,就要关禁闭七天。

  当时军区的女性很少,我所在的部门四十多人,女的只有两人,所以我们特别显眼,也是众多男性暗中追求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闭门学习最安全,只要一走出办公室,就有人追求你。

  当时的婚姻状况是这样的,对我们这些五四年以后结婚的女兵来说,觉得像包办又不是包办,自愿又不是自愿,既幸福又不幸福,反正十分别扭。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婚姻生活没有爱,十分压抑,最好的,也只有友谊,没有真正的感情。这是当时的历史条件造成的。包括在有意或者无意当中,我们对情感的选择,都不是从个人的需要出发,而是从集体利益出发,那就是繁殖生育,让兵团的人口增加,壮大力量,以固守疆土,扎根边疆。

  人世里男女之间的关系存在着解不透的密。就我们当时而言,它有时显得无比纯洁,有时又显得十分复杂。我们到伊犁后,条件十分艰苦,因为土改队有几个女兵有天晚上没去看电影,就被坏人糟蹋了。我们在行军途中或到农村去,为保证安全,我们二十多个女学员睡中间,七八十个男学员就围成几圈,睡在外面,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里,大家都像兄妹一样,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但条件变了,环境变了,这种情况也就会改变。我对此一直没想得太通。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我已知道男女之间的爱与被爱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从军区转业后,我到了农八师一三三团,我去那里不久,就被当地的维吾尔族群众尊称为“玛依努尔”,汉语的意思是“像五月的阳光一样温暖”。维吾尔族群众一直这样称呼我。我到石河子市委工作后,仍有维吾尔族群众络绎不绝地前来看望我。我威信的确立,就是因为我jīng通维语。所以,我认为语言是民族间jiāo流和理解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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