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出发了。颠了半天,到了塔什店。那里有一窝子水塘,水塘边有几株水柳,四周全是坟堆似的秃山。既没有店,也没有房。在那里下了车后,带队的人说,这里就是将来要建大工厂的地方。招你们到新疆来,是来搞建设的,不是让你们来享福的。看到这光景,大家的心全凉了。下车后就挖地窝子,一个地窝子里住三个人。一到晚上,躺进去后,自己都觉得害怕,好像自己不是人,而是鬼,不是在人世里,而是在坟墓中。外面的风“呜呜”尖叫着,鬼哭láng嚎一般,吓得三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直打哆嗦。那时候年纪小,瞌睡多,颠了一上午,又挖了一下午的“窝”,很快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做的梦可真吓人,一会儿láng钻进了地窝子,一会儿地窝子里有死人的白骨架子,一会儿压在了大地下头,怎么也挣扎不动。第二天早上醒来,风不知什么时候已把地窝子的盖子掀掉了,被子上落了一层土。大家也泥鼻子泥眼睛的,我看你觉得好笑,你看我也觉得好笑,最后都笑了起来。
原说三年可以回家,三年满后,不让回。不回也就不回了,最苦的日子熬过来了,总该有甜的时候吧,就这样盼着。既留下来,就继续好好gān。杨映群立了四次功,奖状什么的,厚厚一大摞。记得她一直想着回湖南,但现在还在这里待着,和很多人一样,一辈子过来了,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
我1951年在长沙参军,第二年在师部会计训练班学会计,返回团部时,不幸在铁门关翻了车。出院后,我虽然还是坚持工作,但总是不方便了。1962年,全国陷入饥荒,我当时已有五个孩子,领导劝我从大局着想,从工作岗位上下来,回去当家属,带孩子。我就下来了,从此,靠每年一点点残废金生活,全家陷入更加穷困的境地。
既然动员我当家属,既然不能再去工作,我哪怕讨口叫化,也要养育好五个孩子,让他们成人成材。这样,我不远万里来新疆,也算是为它尽了自己的力,我在心中鼓励自己。丈夫每月几十元工资,很难口。我就在鱼肉便宜的时候买回来,用湖南的方式熏制成腊肉、腊鱼,这样,全家可以在夏天不买新鲜肉,还可以卖一点,补贴家用。直到现在,我还这样做,当然,现在主要是自己吃,因为几十年下来,全家已习惯了吃腊肉。也卖一些,因为我做的腊肉腊鱼已成了风味食品,一些老主顾喜欢吃。
我自从“下岗”之后,无论多么困难,从没去找过领导。有苦,我自己吃;有难,我自己受。
我常常回忆起自己工作的那十年时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们一共十姐妹——她们现在全都健在。家里穷得不行,毛主席让妇女来当兵,建设新疆,那是对妇女的信任,所以那时候真是拼了小命儿地gān。我心甘情愿地gān,让gān什么就gān什么。有三年没发津贴,说支援新疆建设,心里一点怨言也没有。我工作的那十年真好,当然,后来我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我把五个孩子养大了,并把他们培养成材,又把他们全留在了新疆——大女儿在医院当主任,大儿子停薪留职后做生意,三儿子在电力公司工作,二丫头当医生,三丫头在民政局当gān部,全家回来,近二十口人了。这是我的贡献。对于新疆,过去需要人来建设,现在和将来同样需要。
我养育五个孩子的确是呕心沥血。我的腿脚不方便,但生活艰苦的年头,我每天都要一瘸一拐地到郊外去割苜蓿,挖野菜。后来,这些东西都没有了,我就把苞谷秆和葵花秆子成捆成捆地背回来,在大铁锅里熬,然后用手挤,用木槌砸,弄出汁液,滤出淀粉,然后和gān葵花叶子熬了吃。再后来,我自己去开了一亩盐碱地,种小白菜。但那些小白菜刚长出不久,就被人拔去充饥了。我辛苦一场,只捡了些huáng菜叶子熬了几顿玉米糊糊。为了让孩子们多吃一口饭,我常常只喝点野菜汤。所以,也不知有多少次,我饿得昏倒在郊外的野地里。有时,我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就捋些榆树叶子,剥些杨树皮,咽到肚里充饥。
我与丈夫袁祖武1952年初就结了婚。袁祖武是湖南桃源人,比我大十岁,背有些驼,头发早就花白了,才五十来岁时就已是满脸皱纹,他还有非常厉害的气管炎。他经历的艰难人生,已使他难以撑起一副军人的风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拖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几十年了一直如此。
他是抗战前夕被抓壮丁进了国民党王牌四十七军,随后就参加了抗战,和日军在常德血战七天七夜。解放战争中他因伤被俘,后来,加入了解放军,从山东一直往西打,最后落脚到了库尔勒。
不管是谁问他的经历,他都只会说上面这几句话。他用这几句话就把他的一生说完了。他最喜欢的人是王震,他认为王震这人性格直,善于鼓动部队。他跟我讲,有一次王震在他们部队作报告,说,小伙子们,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大姑娘们,我也知道你们想什么。小伙子想大姑娘,大姑娘想小伙子,小伙子们要好好gān,以后给你们一人发上两个老婆。他当然是开玩笑,但这些兵却觉得他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王震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把我们女兵吓坏了。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我们部队作报告时也是这么讲的,他讲到那里,所有的男兵都高兴得直鼓掌,我们却吓得偷偷直哭!心想他是司令员,这么说,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我们那时哪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呀。
我一直很想念故乡,但因为以前要拉扯孩子,我没有条件回去;现在可以回去了,但费用又高了,往返一次,没有六七千块钱,不敢动身。儿女们凑钱让我回去,当我要上路时,又决计不去了。因为我当年是抱着建功立业的志向来新疆的,不想最后一事无成,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去呀!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很少去找老乡,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她们低一头。她们为新疆工作了一辈子,而我只工作了十年。我对不起这片土地,我为她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王爱湘:十三连是团里公墓的代名词(1)
我们到达焉耆后,在马棚子里住了两天,就开始分配,原来好几车人,这一分,人就少了,一车还没装满。然后车子就呼呼地继续往前开,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庄稼,看不见村子,也看不见树。就那座死气沉沉的天山,忽远忽近地在一旁陪伴着,就听天由命地任汽车把我们往前拉。
最后天黑了,按口内的时间,该是半夜了,车子才停住。带队的gān部就喊下车吃饭,下车吃饭。
到了吗?有人看见外头黑天黑地的,就问。
带队的gān部说,路还远着呢,今天走不走,吃了饭再说吧!
大家就在汽车的灯光前围成一圈,喝着水,吃着gān粮。忽然,车“轰”的一声响,掉头开走了。我们这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十八团团部所在地。因为前面有些女兵一看见光秃秃的戈壁滩,就不下车,所以那些司机怕我们也这样,哄着我们下车吃饭,把带的东西卸下来,就把车开走了。
我们这才往四周看去,没有看见一间房子,只有黑黝黝的一片戈壁。只有一根旗杆立在那里,被漠风撕裂的军旗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哨兵像影子一样游动着。然后,平地里出现了几缕灯光。有几个人提着马灯,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走到了我们跟前。一个人开始对我们讲话。大家的心都凉得不行,没几个听他讲了一些什么。后来,当他说他代表全团官兵欢迎我们时,我们没鼓一下掌,就陪他的那几个人“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阵。那声音在空旷而沉寂的戈壁滩上显得很不协调。然后,他让一名gān部安排我们去休息。后来,我们知道那个讲话的人是团政委阳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