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唉!
陈修明:我在遥远的异乡孤独地生活着(1)
我们幼年文工队共五十多人,是1951年3月8日随二军军长郭鹏一起从长沙出发的,因为他要回新疆,就把我们捎带上了,所以我们这批进疆女兵可能是人数最少的一批。
我是湖南郴州人,三岁丧父后,母亲改嫁,所以只能跟着叔叔过。当时郴州号召我们参军是以抗美援朝的名义。说是九军的人已开往朝鲜了,只有番号还留在国内。
我到新疆后,分在二十七师七十九团,该团驻地在和硕滩,那是一个很穷很苦的地方。只有戈壁滩,看不见一棵树、一个人。风遇不到丁点阻挡,特别劲猛,有时能把站着的人掀翻。láng则有恃无恐地一边嗥叫,一边奔突。
当时排节目的时间很少,一般都是和大家一起劳动。每天天不亮,那首《戈壁滩上盖花园》的歌就唱起来了——
没有工具自己造,
没有粮食打野羊。
自由的种子撒下去,
幸福的泉水流不完。
…………
等到天黑尽了,我们才又唱着这首歌返回营区。
我人小,但一到部队,就让我当班长,领着大家劳动、开会、读报、讲怎样受压迫。所以领导表扬我说,你虽然出身不好,但还没有留下阶级烙印,要我一定好好gān。
听领导这么说,谁不感动呀!我恨自己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把所有苦累活儿都揽下来。
乌库公路是王震亲自筹划的,1952年2月正式开工,由新疆军区工兵团担负北线施工,二十七师担负和静至天山冰达坂的南线工程。
自古以来,天山就阻碍着南北疆的jiāo通,乌鲁木齐和库尔勒之间,雪山横亘,冰峰高耸,悬崖千仞,恶水激dàng,历史上乌鲁木齐到南疆都绕道白杨河、托克逊。民间谚语说:“千年冰峰人难开,要开除非神仙来。”
我跟着二十七师的筑路官兵上山了,当时正是风雪肆nüè、严寒凛冽的时节,大家背着行装,带着武器和工具,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向天山腹地进发。
乌库公路工程在我国公路施工史上是罕见的,它几乎集中了我国修筑公路的所有难点:气候恶劣,地形、地貌、地质构造复杂,施工难度大,工程艰巨,生活艰苦。天山山谷气候变化无常,冬天冰雪覆盖,河水结冰,塔松挂满晶莹的冰凌,雪崖时时坍塌堵路,狂风阵阵刮倒工棚。零下三四十度的奇寒把地表冻得如钢板一般坚硬,施工战士呵气成冰,人人鬓发须眉上都结上冰霜,赤手一沾钢钎便撕掉一块皮肉。崇山峻岭,连绵不断,悬崖峭壁,激流湍急,乱石坠落,随时发生。高山缺氧,呼吸困难,连馍馍也难蒸熟,开水不到九十度便沸腾,加之生活困难,缺肉食,缺新鲜蔬菜,不少人的指甲下陷,不少人得了夜盲症和雪盲症。筑路的指战员们在海拔4200米的天山主峰——胜利大坂,穿云破雾,劈开一个隘口;在峭壁悬崖上凿石,在急流深谷架桥,在泛浆地带铺路。
我们文艺组是踩着大部队的脚印前进的,开头坐马车,到了天山脚下后,就开始爬山。沿着羊肠小道走了好几天,才到达要翻越的天山达坂下。前往达坂的路连羊肠小路也算不上了,好多地方是沿着人凿出的脚窝子,四肢并用,像猫一样往上攀登。岩壁立,危崖突兀,使人既不敢往上望,更不敢向下看,那可是真正的上天山。
到了山里后,由于后勤供应困难,粮食紧张,蔬菜更是没有,大家只能早上吃盐稀饭,中午吃盐炒饭或盐水咽gān馕,晚上是吃盐拌饭。
那里的气候也不好,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乌云遮天,一会儿大雨倾盆,一会儿风雪jiāo加,弄得人不知该穿什么衣服才好。
我们文艺组的主要任务是把当天的好人好事、先进个人、工程情况现场编成节目,唱跳一番,然后就是帮战士们洗衣服,谁洗的衣服多,谁就是先进。雪水冰冷刺骨,十分难受,但大家一点也不在乎,有些女兵来了例假,照样在冰水里劳作,很多人从那以后,就落下了病。
乌库公路全长四百多公里,当年就通车了。为修这条公路,共有一百多人牺牲,平均每四公里就埋着一位兵团战士的尸骨。
公路通车后,我去乌鲁木齐参加了军区文艺汇演。结束后,就派我到山东去。去gān什么呢?当时新疆还有一部分老同志没家属,急需解决。因为山东是个老解放区,有好多仗都在那里打,好多男人在战争中战死了,寡妇很多,另外,山东当时据说女多男少,就准备上那里去招些女的来。这次在年龄上要求非常严,必须是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其他条件基本上不作要求。
每个师去十一个人,合起来组成新疆军区赴山东招聘总队。对哪个师到哪个地区、动员多少妇女实行划片。我们二十七师到莱阳专区做动员。当时,招聘总队的山东人极少,这是怕他们知道新疆的情况,进行反宣传,人家不来。我们也不许说新疆不好,并把它作为一条纪律。这项工作我很反感,但又不得不去做。
和我们一样,许多山东女兵对新疆的情况一无所知。几乎每个我接触的人都会问我,同志,人家说新疆很可怕,你认为怎么样?
当然好,那是个好地方。
新疆的人身上都长毛吗?
你看我是新疆来的,我身上长毛了吗?
听说他们还吃生肉,是这样吗?
那是传闻。
那里的人也像我们一样,一天三顿都是吃地瓜gān吗?
不,那里的人吃玉米和小麦,有时还有米。
听说招我们女人去,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对上谁了就和谁结婚,是不是?
我是1951年去的,现在还没结婚。
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它像外jiāo辞令一样圆滑。我用别人对付我的方式来对付这些姐妹。后来,我开始逃避她们的询问,但怎么能逃避开呢?
陈修明:我在遥远的异乡孤独地生活着(2)
有一天,一个寡妇来参军,她已三十五岁,她十五岁结婚,婚后不久,丈夫就当兵出去了。先是在国民党部队,后来又到了共产党部队。她丈夫在三○年和四一年捎过两次话回去,使那女人知道他还活着。她就一直等他。等到解放,再没有消息。过了好久,才知道他在四八年就牺牲了。她等了整整二十年,没想等来个死讯。她问我是不是分配婚姻。我想她是我母亲辈的人了,就点头说是。她说女人天生苦命,能有一份衣禄,也没什么。反正,她问新疆的情况,我都如实说了。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说要去那里,不去那里,怎么活下去呢。
其实,我跟她们说实话,只是要给她们一个选择的余地。这些女的大多是农村的,她们的选择大多是为了寻找活路,在这种情况下,命运可能都左右不了她们。她们是知道实情来新疆的,思想都很稳定,因为无论遇到什么,那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而开头不知实情的,自上路后就大吵大闹,她们没有文化,骂人特别厉害,骂的话难听得很,有些性格刚烈的,甚至跳车。但我们师却没有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