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古老、幼稚和机械的世界历史中,究竟是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了如此启示性的奇迹,成为一种思想的力量——一种最无形的力量呢?有头脑的人只要认识及此就一定有所提高。我们倾向于对诱惑屈从而赞美这些世界范围里的骗子手们,他们成功地借助jīng神之力操纵着愚不可及的事务。那些理想主义者和空想家们一旦取得了胜利,几乎无一例外地立即被证明是恶劣的骗子手。权力促使他们攫取全世界的权力;胜利导致滥用胜利。这些征服者们,非但不庆幸自己已经劝服那么多的人接受他们特别讨厌的幻想;庆幸自己已经获得甘于为事业而生为事业而死的信徒,还利欲熏心地企图扩大权力。他们渴望把他们的教条qiáng加于那些非自己宗派的人士。光是那些献媚者、仆从、灵魂奴隶、任何大运动的依附者,并不能使独裁者满足。除非那些自由人、绝无仅有的宗教独立派,也变成他的奉承者和奴仆。为了使他的教条世界化,他让政府勒石铭记:不墨守旧规即为犯罪。灾祸在于不断地加qiáng宗教理论体系,伴之以政治理论体系。一旦建立了独裁政权,就使他们堕落蜕化为bàonüè政治。但是,当一个教士或先知不再相信他所信仰的或讲授的内在力量,而去乞灵于用武力进行扩张,他就在向自由宣战了。不论支配思想是什么,一旦借助于恐怖统治作为工具,对不同的信仰qiáng求一律,他所实行的就不复是理想主义而是野蛮行为了。即使是最纯洁的真理,当qiáng加于持不同意见者时,就构成对圣灵的犯罪了。
这幽灵,这神灵,是一个神秘的要素。象空气一样,它摸不到看不到,但看来已所向无敌地进入了所有的观念和准则。它将性格bàonüè的人误引入幻想,使他们以为能随心所欲地使这一幽灵顺从地处在瓶子里。但是每一压缩作用都因为相应的反压力而产生动态的反作用,当加以非常大的压力作用时,常会引起爆炸。因此,压制性措施往往导致反抗。聊可告慰的是,人类道德上的独立性,最终依然是破坏不了的。独裁统治现在不可能、将来也永远不可能在全世界推行一种宗教或一种哲学。因为这一幽灵常会从奴隶状态中逸出,拒绝按照事先规定的方式思想;拒绝在命令下成为肤浅和苟安;拒绝所qiáng加的一致存在下来。试图把神圣的多样化的生存状态退化到一个共同的标准上,把人类专横地分为黑的和白的,好的和坏的,绵羊(指驯服者)和山羊(指胡闹者),真实信徒和异端,忠诚者和背叛者,这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枉费心机——这一切所根据的是一个“原则”,并以使用qiáng硬手段为唯一的后盾。随时随地都会冒出独立自主的人,他们刚毅不屈地抵抗任何这种对人类自由的限制,成为所谓这样那样的予拒绝服役者”(为宗教原因)。任何时代都没有这样野蛮:任何bào政部没有这样系统化。但人民决心并有能力规避使大多数人屈服的高压统治,保卫他们确立个人信仰和真理的权利,反对权力狂者所宣称的“独一无二的真理”。
在十六世纪,虽然当时和现在一样,思想意识领域里的狂热行为十分猖獗,但仍有自由的和不受腐蚀的时代jīng神。从在那些日子里人道主义者留下来的著作看来,可以为黩武者的骚扰造成的极度痛苦提供证明。我们深为他们对“教条贩子”的憎恶所感动。那些贩子们在市场上叫卖:“我们教导的都是真的;我们不教导的都是假的。”作为开明的世界主义者,人道主义者被“改革者”的不人道吓坏了。在西方世界,自由思想的驰骋曾培养了对美好事物的信念。而现在,萨冯纳罗拉、加尔文和约翰·诺克斯之流,却想消灭美好的事物,并把全球转变为道德的神学院。他们口沫横溅地宣扬自己极端的正教经典。人道主义者以预言性的颖悟,早就远见到如此固执、如此自鸣得意的人会给欧洲带来灾难。在叫嚣中,武器的碰击声已铿锵可闻,已可大胆地预言:灾难性的战争正悄然来临。但是,人道主义者虽然知道真理,却不敢为真理斗争。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是全才,因此,一个有眼光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实gān的人;而一个实gān的人不一定是一个有眼光的人。这些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者互通使人感伤的和令人钦佩的信件,还关起书斋的门诉苦。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公开去对抗基督教的敌人。伊拉兹马斯不时冒险she出几支冷箭;拉伯雷戴上小丑的帽子,穿上五颜六色的斑衣,用狂热的嘲笑作鞭答,蒙田,一个杰出的、聪明的哲学家,在他的随笔里,以雄辩的文笔议论时事。但他们中没有人企图以狠狠的一击,去制止不名誉的迫害和处决。他们由于老于世故而小心翼翼,他们说,圣人可以找到比驯疯狗更好的消遣。他们说,明哲之士的本分是闭户不出,否则他自己就会成为一个受害者。
然而,卡斯特利奥获得了不朽的人道主义者的名誉,因为他毫无畏惧地迎接他面临的灾难;他英勇地支持受迫害的同伴们的事业,而献出了他的生命。他虽然时刻受到盲信者的威胁,仍然冷静地、不带偏见地以托尔斯泰式的沉着,把信念象旗帜般升起。他坚信没有人应屈从于武力,只因为他们对宇宙的性质持有这样或那样的观点。他宣称,没有尘世的力量有资格对一个人的良心施加权威。因为他不是以宗派的名义发表这些议论,而是一种发自对人类不朽jīng神的表现。所以,他的思想,和他的许多言词一样,能够永不磨灭。人类普遍的和永恒的思想,一旦被一个艺术家塑造后,就能永远保持新发于硎的敏锐。一篇有助于促进世界统一的声明,将比分裂的、侵略的和教条主义的言论,流传得更为久远。这位被遗忘的杰出人物非凡的勇气,将成为后世的楷模,特别是在道德圈子里。卡斯特利奥蔑视神学家,把加尔文的受害者塞维特斯命名为“一个被谋杀的无辜者”,当驳斥加尔文的诡辩时,卡斯特利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把一个人活活烧死,不是保卫教条而只是杀死一个人”。在他的《为宗教宽容宣言》里(远在洛克、休姆、服尔泰之前,并比他们更为灿烂夺目),他一劳永逸地宣告了思想自由的权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信念而冒生命危险的,读者切勿认为卡斯特利奥抗议审判谋杀米圭尔·塞维特斯可以和更著名的服尔泰抗议琼·卡拉斯案、左拉抗议特赖弗斯事件相提并论。这样的比较当然一点也不贬低卡斯特利奥行为上和道德上的崇高。但服尔泰为卡拉斯辩护的时代比较讲人道。而且,作为一个著名的作家,他可以指望得到国王们和亲王们的保护。同样,左拉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全欧洲和全世界的钦佩做靠山。服尔泰和左拉无疑地是拿他们的名誉和安逸冒风险,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冒生命危险的。可那就是卡斯特利奥敢做的。他知道在他为人道的斗争中,他不幸的头脑要全神贯注于他生活着的、残酷的世纪所有的不人道。
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得为他的英雄主义付出十足的代价,罄其jīng力的代价。这位非bào力的辩护士希望只使用jīng神武器,却被野蛮的武力扼杀了。在这里,我们多次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他除道德上的正直以外,什么权力也没有,却同一个严密的组织孤军作战:那是几乎没有成功希望的。一种教条一旦控制了国家机关,国家就会成为镇压的工具,并迅即建立恐怖统治。任何言论,只要是向无限权力挑战的,都必须予以镇压,还要扼住那持异仪的言者和作者的脖子。加尔文从来不想严肃地回答卡斯特利奥的挑战,他压制后者对他的批评。卡斯特利奥的著作被审查删改,被禁止出版,而且一被发现就加以销毁。由于施加了政治影响,瑞士邻近的国家,在其境内禁止卡斯特利奥发表言论的自由。这样,一旦卡斯特利奥抗议和批评的力量遭到破坏,他就甚至不能报道对他采取的措施。加尔文的仆从诬蔑他,攻击他。这不是一场敌对双方势均力敌的斗争,而是一个被解除武装的人受到一群流氓残酷的迫害。加尔文控制了印刷、出版、布道讲台、教授讲座和宗教会议。卡斯特利奥受到追踪;窃听者偷听他的每一句话;他的书信受到拦截。这样一个百手巨人般的组织,能够轻而易举地打败那孤独的人道主义者。不是别的,只是由于卡斯特利奥过早的死亡,才使他免于流放或火刑。对于这些我们还会奇怪吗?凯旋而归的教条主义者和他的继任者,还肆无忌惮地对敌手的尸体泄愤报复。猜忌和卑鄙的毒骂在死后传播,象用生石灰销毁尸体一样,在他的名字上扬灰。这位孤独的人,不仅反抗加尔文的独裁,而且对jīng神事务进行独裁的基本准则也进行了抨击,却同狂热者所希望的那样,在人们的记忆里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