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
第一章这个西南的秋天才像个秋天。没有往年秋日里三两大一场的渐渐沥沥儿日不停的细雨,没有整天价低垂的浓浓淡淡捉摸不定的云层,秋阳高照,把个满岗满坝满山满川星罗的青枫、香樟和柿子树叶晒出一片片北方才能常见的红色秋景。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贴着以急行军速度推进的步兵长龙隆隆滚进,把一溜尘土和隆隆轰鸣,留在沿河婉蜒的土路上空,给这本就异样的秋景里,注入了一股让人骚动的燥热。一场规模不小的陆军演习开幕了。
集团军甲种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站在一辆运兵车上,在左右两个中尉的簇拥下,在剧烈的颠簸中稳稳地向前运动。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朝路边一指,装甲运兵车一个急停斜到路边,碾出的尘土呛得几个躲闪不及的步兵剧烈地咳起来。范英明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斜挂在桉树腰间的太阳,这一看,他刚毅的国字脸上,几颗青chūn痘样的红疙瘩就分外地醒目了。略知这次演习成因的中级指挥官,看到范英明的青chūn痘梅开二度,多半会暗笑他在这次演习中过于处心积虑了。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在一场满编甲种师围歼乙种师一个加qiáng团的常规演习中,主攻团团长根本用不着急个火烧火燎,该得的一切,以闲庭信步般的态度,也如囊中取物。这场演习的成因与A师第八任师长、现军区第一副司令方英达年底退居二线大有瓜葛,范英明作为方英达的三女婿,又被指定为主攻部队指挥官,严令自己的三个营比原计划提前八小时进入总攻位置,在别人看来就多少有点费解了。向来以稳重在集团军中层军官中闻名的范英明突然冒进起来,其实有难言之隐。他和方怡的婚姻实际上在一年前已走到了尽头,脸上的红疙瘩并不是为演习心急上火的产物,而是一个过惯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壮男人,停了一年性生活的生理反应。眼下,范英明还顾不得考虑这次独断会出现哪些副作用,想的只是能在这次事先就导演好的常规演习中,充分表现出他作为一个陆军团长的价值。这种价值只能在适度犯规中才能表现出来。既然已经决定在演习结束后和方怡离婚,那就不能在这次演习中循规蹈矩当木偶,日后也不用再背搭上方家战车又赖一程的黑锅了。
范英明扭头看看停在装甲车后面的一串摩托,仔细辨认一下路那边急行军的步兵,用力拍了右边那个中尉,大声命令道:“李铁,你去前面通知焦参谋长和唐龙,指挥所四点钟以前,必须能投入使用。我在这里等等三营。”转过身又喊:“再快一点,快一点。”特务连连长李铁跳下装甲车,把骑在摩托上的一个中土朝下一拉,待范英明话音落下,已蹿出十几米,唐龙是A师的作战参谋,在陆军学院读书时已经有军事论文在报刊上发表,恃才傲物自然是难免的,年近三十尚在副营、上尉的官衔上行走,又难免要经常收获些怀才不遇。这种收获一多,嘴就没了遮拦,演习方案一公布,他忍不住说了句“这像是小孩过家家”,huáng兴安师长听到汇报后,就打发他来一团体会一下是不是过家家了。唐龙到一团后,仍不屑参与这种演习中,加上与团参谋长焦守志有些私jiāo,成了一个悠哉游哉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用一套理论说服焦守志把一团指挥所设在路旁一农家的新居,免了睡帐篷之苦,又能借机向即将来一回协助通信工作的女朋友讨个好之后,唐龙就叼着烟卷四处闲逛起来。来到路边,看着步兵们汗水湿透的后背冷笑够了,忍不住喊道:“加油,加油,一昼夜推进一百四十里,应该发个奖牌!”李铁在摩托上做个特技动作,摩托前轮腾空,绕着唐龙旋了大半圈。
唐龙躲闪着骂道:“混账!能这么开车吗?你这个范团长的大警卫员,胆敢把首长扔下不管,也不怕”蓝军“搞个擒贼擒王。”
李铁龇牙一笑“我哪敢!首长命令,指挥所三点半以前必须能启用。”抬头看看正在农家房顶架天线的通信兵,认真说道:“唐龙,指挥所设在民房里,这怕是你的鬼主意吧?你又犯规了!”唐龙淡淡说道:“人家房主盛情相邀,总不能不顾军民鱼水情吧。当年红军路过这里、后来解放军来剿匪,都把这一家当指挥所用。犯什么规?”李铁不怀好意笑笑“恐怕是你那龙体金贵,想少受些风餐露宿之苦吧。”唐龙道:“主要是为范团长的身体考虑,你没看这两天他的美丽痘一天一个样,叫寒气一bī,恐怕会生病。谁都能病得,范团长可病不得,主角一病,戏就没法唱了。”李铁左右张望一下,“积点口德吧!你以后说这种话,可要看看场合,部队这林子也是啥鸟都有。”唐龙又掏了烟点上,仰脸吐几个烟圈,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话对事不对人。我只是不明白范英明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这种演习的弊端,范英明看不出来?想不到他还搞急行军突进,太不可思议了。”李铁道:“演习计划不是你们作战、训练部门槁的?你是作战参谋,这计划怕也浸有阁下的心血吧?
“你太抬举我了。”唐龙指指车流和人流,“大白天进行这种没有空中掩护的突进,我可没那么大的胆让战士们送死。今天这能见度,飞行员在四十公里开外,用肉眼也能看清是怎么回事,可计划上就是让C师等着挨打。玩沙盘,这也是学前班的内容。拍成纪录片,唬唬外行是可以的。用到实战,就会血流成河。”他摇摇头接道:“三天后演习圆满结束,便皆大欢喜了,该升的升,该留的留。我可是要走了。”李铁道:“走走走,说两年了吧?还是再等等吧。”“是金子放哪里都会发光。”唐龙夸张地吐一口痰,“啊——呸!若是这样还用淘金吗?行将而立,等不得了。我可……”话说一半停住了,只听脆生生的女高音由远而近,唱的是电影《上甘岭》的插曲。
A师通信站分队长邱洁如站在敞篷北京吉普副司机的位置上动情地唱着,乌黑的秀发随风飘着,手里的钢盔向步兵挥着,后排三个女战士东倒西歪成各种姿势笑着,一车异性的青chūn气息,拽得男兵们目光打着电闪,行军速度车前慢车后快,队伍在吉普附近拥成一团。
唐龙站在路边,咬着嘴唇听一会儿,看着这动人的情景由远而近,终于忍不住黑着脸吼道:“唱什么唱,看什么看!这是演习,不是拉练。”吉普车刹在唐龙面前,邱洁如红着脸跳下车,戴上钢,狠狠剜了唐龙一眼,对几个战士说:“你们快去调试机器,别叫因为我们,让这些大首长们当了蓝军的俘虏。”说罢,一个人径直走向一片桔林。
李铁做个鬼脸,推了唐龙一把,朝邱洁如的背影指了指。
唐龙跟了过去,偷看一眼邱洁如的怒容,嬉皮笑脸说:“本来在路边接你,看那些战士直眉瞪眼的胆子太大,没注意会伤你的面子,今后一定改正。”邱洁如仍不理唐龙,步子却慢了。
唐龙又讨好说:“不是也赔罪了,消消气。你看这个指挥所怎么样?为了怕你再睡帐篷,才选了这个地方,当然打的是擦边球。女主人一听有女兵来,把卧室都整理好了。”邱洁如这才嗔怪地看了唐龙一眼,伸手夺了唐龙的烟,朝地上一扔一踩,“阳奉yīn违,这是今天的第几支了?电话里你不是说这次演习本是一场戏,不必投入,不必认真吗?想不到你的醋劲挺大。”抿嘴咬唇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就换了灿烂的笑,“书上说,吃醋的男人才算在爱情中,你及格了。”唐龙跟着邱洁如走出桔林,并没发现范英明的装甲车已朝指挥所这边开来,追两步问道:“咱俩的事和我转业的事,你爸是如何指示的?这才是头等大事。”邱洁如玩皮地一笑,“你既要熊掌又要鱼,事情不好办了。我爸说了,邱家的女儿只能嫁给有出息的军官。”唐龙搓着手道:“曾经当过兵还不够吗?你走慢点,咱谈的是个人军事机密。你没对你爸说我这两年小试牛刀,在证券市场上的赫赫战绩?晚走一年,咱们这小家至少损失三十万。”邱洁如看够了唐龙的焦急,自信地说:“我要嫁谁,我爸怕拦有住。这件事你就别发愁了。我爸说,你要拿出三个能说服他的必须离开部队的理由,他就帮你脱军装。”唐龙大喜,掰着指头说:“第一,我今年二十九,才是个副营职参谋,你爸二十九岁,飞行团团长已经gān得不耐烦了;第二,我对A师这种现状十分悲观,个别优秀的人,无法改变它,说严重一点,在这里等待,等啥怕都像是等戈多。就拿这次演习来说,各种人的内在驱动力,剖析出来让人心寒。恐怕团以上的gān部思维的基础都是一个:今年十二月二十五号,方英达副司令就到退休线了。”范英明这时已经走到唐龙身后,站下了。邱洁如突然发现了范英明,一时也没反应,呆呆的目光越过唐龙的肩头,盯着那张在钢盔的yīn影里越发显得成熟yīn郁的国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