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趣的是,某位合作者后来上网说《九州缥缈录》不过是换了外壳的武侠,不能和他真正的幻想小说相比。
原来在别人眼里《九州缥缈录》也不过是出名但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我又颠沛流离了几年,最糟糕的时候,竟然有出版商来找我问说,愿不愿意按照别人的大纲来写作,就是在我的作品上冠以“某某指导”的名义。
拒绝了,回去继续写书。
就这么颠沛流离着、漫无目的地、却又使劲的写,在很多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飞机起飞之前降落之后,有时候狂歌痛饮,有时候泪如雨下。
有时候想通过写作来证明自己,有时候纯粹就是觉得心火难熄,不吐出来,就会烧死自己。
在得意的时候写,在卑微的时候写,汉唐的武夫中有文采的总是动不动就拔剑击柱而歌,以前我也是这样,只恨手中无剑。
后来我跟合作方谈自己的创作生涯,总会用这样一种说服方式,我说你看,我的销量高峰分别是《此间的少年》、《九州缥缈录》和《龙族》,他们的题材完全不同,而多数畅销书作家只有一个类型的代表作,我能在三个题材上做到三次成功,我就能成功第四次,所以你应该跟我合作。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要是别人也跟我这样固执地写,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代表作出来,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很多人都不愿意固执。
固执其实是件蛮苦的事情,自苦。
闷头写到今天,攒下了几十本小说,还有这些随笔。编辑说要按时间的顺序来编纂这本书,因为字里行间还是那四个字,“颠沛流离”,这样做出一本书来,便可记得自己这些年走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本书。没做什么修改,所以书中残留着我当年的孤独、彷徨和凶狠,有时还会流露出少年人得志张狂的一面,真实呈现,懒得再去粉饰那段曾经斑驳的岁月。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有这种类型的随笔集出来,因为这样写随笔的心情已经淡了,当年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拔刀击柱,大小点滴的心情都要抒发,今晚我眺望波涛翻滚的爪哇海,对着一盏烛想了两个小时才落笔写了这篇序言。
人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唱歌,唱破了喉咙也没人听懂,如今有人想听,你却不想唱了。
今年秋天我第一次到印度尼西亚,去的是爪哇的日惹,那附近有一座奇迹般的婆罗浮屠。
所谓婆罗浮屠,在爪哇语中的意思是“婆罗的宇宙”,那是当年爪哇岛的统治者夏连特拉王朝下令建造的佛塔群,建在一个巨大的基座上,据说古时候基座坐落于一个湖泊的中央,塔群啊bào露在水面之上,仿佛盛开的莲花,现在塔群边是连绵的草木。
历史学家说婆罗浮屠一共建造了七十五年,七十五年里整座城市都在为这座建筑出力。很难想象在千年之前爪哇人就能造出那样恢宏的建筑,金字塔形的塔群由无数岩石构成,每块岩石都要切割磨光,有些还得雕刻上佛经故事。亲身走在婆罗浮屠里,想象当年石匠一凿一锤地修造它,想到那些沧桑的手为此经历的痛苦,让人悚然而惊。人为什么要建造这样的东西呢?第一代累起基座的石匠甚至看不到竣工的那一日。
我在夕阳之下走进婆罗浮屠,特别预约了留在最高处看日落,那时候游客已经散去,只剩下警卫和导游陪着我坐在石阶上。太阳一整天都藏在云后,那一刻显露了真容,在浩dàng的唱经声中,赤红色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仿佛海cháo。
导游说很美对吧?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婆罗浮屠一共有七层,越往上走楼梯就越平缓?因为所谓婆罗浮屠就是一座真实矗立的坛城,存在于现世中的曼荼罗,它象征着人的修行,你往上走,越走越容易,现在你站在婆罗浮屠的最高处看日落,这象征着你得到了圆满。
那一刻我理解了为何那些沧桑的石匠会用他们疼痛的双手日复一日的雕刻那些石块,固然那其中有国王的命令,但在佛教盛行于爪哇的年代,这也是他们的修行和向往。他们用那样粗糙的手慢慢地把石块磨光雕刻,然后堆积成莲花般的塔群,堆到最高处的时候暮然回首,夕阳如海cháo涌来。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石匠,用我有限的时光把石块磨光,一层层地垒我的浮屠,我的心和手都疼痛,但我还是要垒我的浮屠。
2013年11月26日,凌晨,于巴厘岛
自序到这里本该结束了,本意随笔集的名字也用《浮屠》两个字,但我的责编写信给我说,“自序写的略苦。写书虽然是很辛苦的的事情,不断地自我求证,又不断地自我否定,但你能坚持写那么久,归根到底还是这件事给你带来了快乐,你虽然苦过累过,但其中也有很欢乐的时候不对么?你颠沛流离,去过很多地方却不得一个安宁的栖所,但那个过程也是很多不曾远游的人向往的,你敢说你小时候不曾渴望着去很远的地方么?就算你是条龙,转过全世界之后也会疲倦的,但那跟你最初想要去远方是不冲突的,因为你那时候是个少年。你写书被那么多人看,也是你心里有个少年。”
加上这个名字在网上获得读者的赞同最多,所以随笔集最终定名为《龙与少年游》。
我的责编就是这样一个很棒的人,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他看起来是个湖北土生土长的糙汉子,但他总会偶尔迸出睿智的话来,像个隐于世井的贤者。
我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散文,本想放进这个集子中,可竟然找不到了,如果有缘下次再出随笔集,容我找来。网络搜索之后,只得这么一小段:“我想象很多年前的自己是个带着一柄巨剑,穿着残破铠甲想闯dàng世界的年轻人,我蹲在路边期待着人生的际遇转折。初秋,空气炽热的可以在井盖上煎蛋,午后明晃晃的阳光里,一个自称‘杨’的吟游诗人啃着一截鸭颈骨,穿过蒸腾热气的柏油马路向我走来,他将一把吉他挂在脖子上,认真地看着我说,‘你需要听一听青chūn和梦想的传说’‘那将使我不朽么?’我问。
‘不,不朽的只是青chūn和梦想。’他说。“
谢谢我多年的好责编,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陪我那么多年,使得我游到很远的地方,也不会被寂寞和孤单打倒。
2014年4月8日,凌晨,于北京
少年
合肥尖沙咀
(一)
我很喜欢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那部电影里有我看过的最美的张曼玉,我把进度条从结尾反复地往前拉,从张曼玉倚窗望着儿子的背影,她的儿子在海水中玩耍,她爱的男人张国荣在沙漠的那一边,爱她的男人梁家辉在她身后削梨。
那一刻万籁俱寂,配乐响起,琵琶弦历历而动,箫声呜咽。
张曼玉说:“我最好的时候,没有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很多年后我当了作家富豪榜的榜首,但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是在合肥度过的,那时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古惑仔。
小时候我是一个沉闷的小孩,我爹一直叫我“书呆子”,私下里我觉得自己蛮聪明,却不知道怎么证明给他看,夜深人静的时候老爹把书呆子放在窗前的书桌上自习,自己看电视去了。他信任书呆子,因为“书呆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你叫他看书他就会照做,你给他支笔他就会写字,你给他讲妖魔鬼怪他就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