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时很不耐烦,经常用越南语高喊"缴枪不杀!"后来我在一部电影里学会了一句越南话:"越南必胜!"就天天对他们说,终于感化了二位,他们以后见了我时,便举起V字形的二指说:"越南必胜!"
林吴都是广西人.林长得矮小jīng壮,大脑门、大眼睛.锻炼身体的方式与毛嘉相反——自我摧残式.他的拿手项目是长跑,从北大跑到昌平.我开玩笑说:"地球是圆的,你一直跑,就能到越南,再跑,就从南门回来了."每次回来,他都比早上出去时小了一圈,满脸放she着回光返照的神采.然后买一只jī腿,煮在电热杯里.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大家都不甚赞成他的长跑,但很羡慕他的jī腿.因为我们每月的助学金只有75元,轻易不敢请女孩吃饭.而林吴二位享受中级军官待遇,每月的津贴从部队上成百成百地寄来.可惜他们却不利用这钱去请女孩吃饭,都存起来给了后来的夫人,这大概就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吧.
小林锻炼身体野蛮了点,但骨子里很内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长相思"、"勿忘我"之类的.也学写诗词,与我jiāo流.由他们身上,我认识到,军人的内心实际是很脆弱、很多情的.小林那充满吃苦jīng神的憨憨一笑,是我不能忘怀的.
吴好像在部队的职位比林稍高一些,所以据说略有些脾气.但我从未感到他有什么脾气.老吴不善与人jiāo流但又渴盼jiāo流,所以经常振作jīng神,非常潇洒地加入谈笑阵营,最后不得要领,胡乱打了一圈招呼又讪讪而去.老吴常喜穿低领小背心到各屋游走.若有人讽刺他说话女声女气,他便以胸前黑毛证明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后来我说,唐吉河德的女朋友也是胸前生有黑毛的.老吴说我们是嫉妒他.我们赶紧说不嫉妒,是羡慕,我们恨不能浑身生些个才好.老吴是有些个怕羞的,所以大家跟他开玩笑均注意节制.
可是老吴并不注意大家的心情.他一进屋就热情地向每一个人问寒问暖,但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因为当你回答时,他正在关心另一个人.屋子里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你好!怎么样小伙子?不错吧?"对于众人的笑声,他经常问:"怎么啦?为什么?"后来我对大家说:"老吴再来时,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一齐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就行了."但老吴又经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长,据传他早上醒来时,十二分慵懒地伸出一只黑色玉臂,轻声细语道:"小林,扶我起来!"我想,老吴居然也有这般的黑色幽默,他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给人带来的快乐的人,他的内心也别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于楼道的中心,住着我们四位中文系的.这里是整个207单元的会议室、休息室、娱乐室、吸烟室、饮水室、吃饭室、接待室、收发室……四个人中我自己当然不用介绍了,除了chuī牛,一事无成,算个半好不坏的读书人吧.其余三位都是学文学理论的,huáng、李和江.
huáng是湖南才子,16岁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极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扑克玩得极好,水平与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细致.我们俩联手打牌,打遍北大无敌手,即使牌运极差,形势极危时,我俩也稳如泰山,能够抓住仅有的机会,反败为胜.当彼之时,长气缓出,四目相视一笑,乐何如哉!李和江联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战不下百次,竞从未取胜!李江二人每每吵闹、时时切磋,终究无可奈何花落去.环视今日北大,再无huáng君这般最佳搭档,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huáng从本科时起,混迹于校园诗坛,至研究生时已薄有诗名.时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真少女前来叩教.huáng神情侣傲,不给其以可乘之辞色.盖其年少心高,且有隐痛存焉.
曾有一夜,久不归宿,吾急寻之,见他低头环楼而行,吾qiáng拉之归.平日看他装束;奇特,有嬉皮士之风,实则另一番追求在心头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诗,而是他对西方小说的通读.我在他那里抢着看了许多西方小说,受益不浅.毕业后,我暂离北大,他继续读博士,竞成为北大外语学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师学成了自己的妻子.现在身在美国的huáng老弟,你还写诗、下棋、打牌么?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劳苦之色,生活能力极qiáng,能帮助别人gān一切活,办事认真,思想实际.偶而有非份之想,但终于作罢或失败,令人起同情心的一笑,颇类唐老鸭性格.初来时思念爱妻,常写家书.写到高兴处为我等朗读,其中有一句:"我从早到晚、朝三暮四地爱着你!"差点把我们笑死.老李写文章决不涂改,有错字就挖掉,再用小纸块写好贴上去.老李教给我许多生活常识,我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觉得他真像大哥.其实老李身体不如我魁梧,但他身无余肉,每块肉都是能劳动.比如玩哑铃是我的qiáng项,但老李只做一个小臂屈伸的动作,做lOO次,我也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奋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举着哑铃向众人示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会疼得要死.夜里他果然在上铺翻来覆去,但却愉快地哼着走调的小曲.
老李回家只要几个小时,所以经常找借口回去,什么封窗户啦、搭炉子啦.但他同时又是个尊重一切规章制度的老实人,我就不时捉弄他.一次他回家几天,我找了个研究生院的信封给他发了封信,含含糊糊说他在北大的事闹大了.他一看信就吓坏了.来了以后听说没事,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人人都感觉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谊还在毕业后,这里就不说了.下面说说江.他是广西人,已经30岁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气,我们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负责关灯,但谁也没看见过他是怎样关灯的.总是他说:"别他妈说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来我们知道他是用脚关的灯,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许多,也从没看见他是怎样伸脚的.
从武侠片里看到一种武功叫"无影脚",也许两广一带的人都会吧.老江的长辈里有师公一类的人,他自己也会看看手相什么的.他说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许多坎坷都与火气有关.现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这一点.
老江和老李一样,都是经常倒点小霉、有点小苦恼的人.老江刚来时托运的行李,就被野蛮装卸过.毕业时也在分配问题上无端生了许多波折,但结局是不错的,善人自有天相.他32岁寿辰时,我送他一首七律:"人生相会似飘蓬,难得京华聚客星.卅载风云沉酒底,百年坎坷入沙汀.樽前一吐痴儿怨,身后谁知倩女情.且视仁兄增马齿,老来携手唱青冥."
老江这种真正的南蛮,总爱吃点jīng致的.他把我夜里吃两个馒头的事,写信描述给他的夫人.他夫人大为惊诧,觉得馒头这种东西居然能吃两个,而且在夜里,实在是东北人才gān得出来.老江总是买小炒,但他的饭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便被我们这些虎láng之辈扫掉了.老江高兴时便给我们讲如何吃蛇吃猫吃老鼠,讲捉来老鼠养得肥肥的,一只鼠可换三只jī,鼠肉一口咬上去,香嫩得赛过西施的舌头……那时大家没什么钱,每次聚餐都记得很清楚.老江现在是广西出版部门的一个领导,到北京来经常请大家吃饭,他还记得有一次孔庆东用一块钱买了—大堆烂梨,大家吃得连梨核都没剩.每次打牌赢西瓜,买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huáng,那真是刘伯承元帅说的:"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而老江,吃两块就要去撤尿了.说来也怪,老江每晚主张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为他躺下一会儿,便要出去撒尿.撤尿回来先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刚要睡着又须出去……天长日久,老江虽然睡在上铺,但上下chuáng的动作练得十分麻利.有时卖个乖,一条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气十足.可是有一天夜里闹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来,叉开两条鹤腿奔下楼去却发现脚已经摔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