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多多叙述的现实还是大大超出了王思凡的想象,王思凡准备的采访题纲一点用都没有。母女俩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些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
多多终于又想到了来这儿的目的,拍打着自己的头说,“你看我,一说就说冒了。这一段生意又出奇地好,我也不能常来,白天呢,你在工作,晚上呢,我又上班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吧。王老师,这样行不行,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说没用的话,你就喊我停信。”
王思凡说,“也好。总不能因为这事让你失业了。”
多多扭头对张怡说,“妹子,给我泡杯茶吧。咖啡这苦味儿,我还是不习惯。刚出道的时候,当陪酒女,为了多挣提成,为了解酒,我把咖啡当水喝,可能喝伤了吧。王老师,你问吧。”
王思凡说,“好。以前呢,人们都认为你们是被bī无奈才gān了这一行,听说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了,请你说说,现在这方面的实情是个什么样?”
多多说,“刚才我说的都是风险,没说回报。这一行的回报可不低,无烟工厂嘛。最近这五、六年,十有八、九是自觉入行的。当然,这还要分个档次。小巷发廊妹与我们‘天地英雄’的小姐是没法比的。在我们那里做的两、三百人,我看没有一个是被人bī的,从表情上也能看出来。我刚出道那会儿,姐妹们都有心理障碍,很少笑,看见客人走过来时总是低着头,像是做了贼。现在你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小姐还没进大厦,笑声就撑炸半条街。那些在外企每月拿七、八千的白领,也没她们趾高气扬。尤其是大家知道了白领在单位里还要受性骚扰,小姐们就更感到那个欣慰了。男人嘛,在哪儿都一个球样。有个段子叫《男人的四大理想》,段子说:家里有个做饭的,单位有个好看的,身边有个犯贱的,远方有个思念的。我看还得给他们加上一条: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快餐店。据我多年的经验,这城里的男人们呢,十有六、七都到不同档次的快餐店吃过刺激和新鲜了。”
王思凡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四肢冰凉。如果多多说的是事实,现在中国城市里的男人,可真是病得不轻。男人真的是喜欢随地大小便的一种动物吗?愣怔一会儿,王思凡说,“多多,这一行,总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一般说来,gān什么都有个目标。据我掌握的情况,小姐们的目标无非有两个,一个是挣一定数量的钱,然后回到老家开始新生活,一个是遇到一个好男人,嫁给他,或者当一段二奶……”
多多笑了起来,“王老师,你翻的这些都是老huáng历了。二奶如今是没人当了。大奶呢,当成大奶的事儿,我只在书中看到过。二奶为啥没人当了?一呢,是这世界上的大奶们都知道有二奶这么一档子事了,保卫家园的能力大为提高,根本不给二奶生出个孩子的时间。中国的男人嘛,女人如果没个孩子,特别是没个儿子做砝码,他们多数都是提了裤子就不认账的主儿。小姐们呢,也都看见了第一代二奶们的命运,也再不把这条路当成什么康庄大道。这麻杆遇到láng,两头一怕,剩下的也就只剩下个买卖了。这几年人心是不是变得更硬更冷更黑了,我还是有点儿发言权的。为啥这两年小姐挨抢被杀的事儿多了起来呢,就是大家的心都变得更冷更硬更黑了。如今实行的是短期租赁制。我手下的姐妹们,要是哪个三、两个月没露面,便是短期把自己出租了。因为是短期租用,价码当然就要得高。价一喊高了,相处时,爷儿们总是觉得亏得慌,所以有那么三、两个月,也就散伙了。姐妹们呢,回来重操旧业。这男人们呢,一有空就去寻找新的猎物。王老师,如今这个时代,产生不出什么《桃花扇》、《长生殿》里那样的故事了,恐怕连杜十娘这样的事儿,也碰不上了。谁心里存着美好的一个盼,到头来伤的准是自己。那他妈的就把别人当成地狱来看好了。虽说这包二奶的鲜见了,我这当妈咪的抽头大增,可心中总是不自在。为啥?你说这男女间连点情火都擦不出了,gān这一行和菜市场卖猪肉卖牛羊肉又有什么区别?读闲书记得一句话:悲剧比没有剧要好。这话不假。王老师,我是不是又跑题了?”
王思凡说,“没跑题。想不到你还有很多独到的见识。你说吧,随便说吧。”
多多有点得意地说,“见识倒谈不上,不过是见得太多了。再说说我们的第二个理想——钱。这个理想倒是实在,至少它不会骗我们。它的坏处呢,也多,最坏的一点是让人上瘾。就说我吧。八年前,我的理想是存够五百万就收手。可三年前存够了五百万,我又食言了。为啥?一个呢,嫌五百万太少,五百万不就是足球彩票中一个特等奖嘛。我现在的目标又变成了八百万了。”
“八百万?”张怡惊叫起来。
多多看看她,又回头对王思凡说,“当然这个数并不是每个姐妹都敢想的。闲书上说旧时这一行分九等,从书寓、长三一直到甜水妹和野jī,挺有趣的。如今这一行恐怕也要分成九等。本钱加机缘,决定你在哪个等级内。我呢,爹妈给的本钱不错,机遇又好,一出道就在广州顶级地方gān,后来到北京,再后来到平阳,都在最好的地方gān。具体地方我就不说了,这也是规矩。如今虽说不是一个出名jì的时代,可弄cháo儿还是有的。不瞒你说,我若是在北京那几家顶级地方做妈咪,凭我的本事,一年挣一百万,不难。平阳差一些,一年净落个六、七十万也不难。尤其是今年经济形势看好,价格还可以上个台阶。钱好挣,我三十六岁本命年就可以回家了。钱好挣,也是姐妹们不肯收手的原因。我手里有七、八张王牌,刚入行时,理想都是挣个三、五十万回去开个服装店,嫁个好老公。等挣到了三、五十万,理想都变了。这七、八个人,已经有三个在家乡办了企业,都让家里人打理着,自己又出山了。”
王思凡问,“具体的收入和开销,你能不能说说?她们受到恶劣势力的伤害,肯定与收入有关。”
多多说,“中低档的,我不大清楚,我就说说北京和咱平阳高档的吧。北京的坐台费是四百到五百,平阳是三百,妈咪的一份由客人出,也是这么多。这一时段的收入,要算合法收入吧,因为这些歌厅什么的,都有执照。每天我介绍出去三个小姐,我能收九百。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两、三点,总能介绍出去四、五个或五、六个。另一份是出台小姐事后给妈咪。北京小姐的出台费起价是一千五,咱平阳是一千,妈咪从中提三成。一晚上呢,介绍出去的小姐总有三、两个出台。所以,我说在平阳每月的毛收入应该有个七、八万。”
王思凡突然间对自己、对多多都生出了厌恶。一个妈咪坐在自己对面大谈生意经,自己竟还主动要求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陪听,设这样一局,不是吃错药了,又是什么?要命的是,眼前这个妈咪还在剥削jì女们,而她从前又做过多年受人剥削的jì女……复杂的心绪让王思凡理不清楚。好在她还明白一点:多多是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找到、好不容易才被撞上的自己今天的客人。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qiáng笑着说,“多多,出台后的事,妈咪能知道吗?你就不怕出台的小姐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