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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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chūn山忙活了几天,战利品只有卫生厅挤出来的六台旧电脑。
在这个垂直结构、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一个个体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晚上回到家,张chūn山这样回答女儿和女婿的询问:“他们都认为我是那个喊láng来了的放羊娃。这一点没什么变化。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误认为láng只会吃掉放羊娃。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妈英年早逝,就是因为我们轻视了病毒性流感。怎么办?我们要继续喊叫。我们必须喊,因为要来的不是láng,而是SARS。”
此时,胡剑峰已经通过香港的朋友了解到,至少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例与中国广东的非典有关。二月二十一日,广州中山大学一位姓刘的教授,到香港参加一个婚礼,入住九龙京华国际酒店房间。二月二十二日,刘教授在香港发病,在香港广华医院住十三天后死亡。香港的流调人员已经查清,这位刘教授在京华酒店与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人同乘一部电梯时,曾经发生剧烈的gān咳。香港卫生署即将作出结论:这位来自广州的刘教授,就是香港SARS疫情的源头。
张chūn山决定利用已经挂牌的省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名义,先对平阳的五家三甲医院和平阳医大的病毒学研究所摸摸底,看看这些医疗机构具不具备抗大疫的能力。
第一站到了病毒学研究所。一周前,在张chūn山的鼓动下,研究所成立了一个SARS病毒研究小组。张chūn山和胡剑峰一到研究所,年轻的所长王建龙就说,“张老师,诺贝尔奖金我们连梦的资格都没有。”
胡剑峰问,“连梦都做不成?”
王建龙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呀。我们有的只是设备和gān劲。目前,我们对SARS的病理、病状等情况的了解,仅限于公开媒介上那么一丁丁点。张老师,北京的非典研讨会,我还是从你嘴里知道的。SARS到底是衣原体还是新的病毒引发,网上也在争论,权威专家们也在争论。张老师,咱们所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呀。”
张chūn山问,“广东那边有没有机构想跟我们搞搞合作?”
王建龙说,“张老师,你当过学部委员,又是两院院士,咱们科技界的痼疾,你比我清楚。喜欢单打独斗的多,具备合作jīng神的少。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又显不出诚意,专门派了两个人去跟他们谈。昨晚他们两手空空回来了。一家说,我们的技术力量已经足够。另一家说,非典很有可能只是一种地方病,平阳在gān燥的北方,你们研究这种病没有意义。后来,他们去一家医大的附属医院,想要一小块已病死的非典病人的肺部切片。人家说,这种病传染性很qiáng,去世的病人都按规定马上火化了,那些肺早就不存在了。防我们跟防贼一样啊!诺贝尔医学奖,中国人怎么得?张老师,我只能向你保证:一旦咱平阳也有了这种病,我们一定全身心投入。只是可惜了这些设备。”
张chūn山看看试验室的设备,无言地走了。
第二站,他们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的前身是法国人办的一座教会医院,已经有八十五年历史,是平阳市历史最悠久的医院。因为她独一无二的历史、地处市中心的区位优势,再加上她三十八年为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提供保健的经历,使她在平阳市的医院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五年前,第一人民医院的年收入已经突破亿元大关。张chūn山知道第一人民医院的重要,他想,如果这家龙头医院做好了迎战SARS的准备,自己的担心也就多余了。全省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再加上一千二百个病chuángchuáng位,足够应付一般的危机了。
第一人民医院的现任院长钱东风,1975年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入平阳医科大学学习心血管专业。此前,他在插队的跃进大队做过两年赤脚医生。1985年,他开始读在职博士。1988年,张chūn山作为答辩委员会主任委员,认为钱东风的博士论文东拼西凑、毫无新见,细究还有抄袭之嫌,导致钱东风没有戴上博士帽。这些陈年往事,在得知张chūn山要来医院检查防急性传染病的消息后,又一次让钱东风感到了心痛。钱东风自认为不是个小肚jī肠的人,可为什么就忘不了这些事呢?
钱东风得到报告后,默想一会儿,对林副院长说,“整天吵吵着机构改革,衙门是越改越多了,什么时候又冒出个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老爷子不是要到南山采jú了吗?怎么又出山当了控制中心的名誉主任!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都说归隐是一种人生的最高境界,可真要被放逐了,又有几个能耐住真寂寞?我听说老爷子举贤不避亲,推荐了自己的女婿当了控制中心的副主任。”
林副院长对院长的历史当然不陌生,紧接道,“衙门倒是个副厅的衙门。可是,也是个清汤寡水的衙门。我听说上面一年给的经费,只有几万块钱。这点小钱,能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肯定是听了什么非典的传言,想借机会,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个单位的存在吧。院长,我看就用不着你亲自出面了吧。”
钱东风说,“也好。什么都不用准备。大家该gān什么gān什么,他想看什么看什么,你带个耳朵听就是了。张老爷子最讲实事求是。”
林副院长答应一声,朝外走去。
“慢!”钱东风突然改变了主意,点了一支烟深嘬一口,幽幽地说,“jī走jī道,狗走狗道,这一晃,竟有十来年没见到老爷子了。当年不是老爷子当头棒喝,如今我还在为一个博导虚名点灯熬油呢。北京有了十万元教授,平阳也有了五万元教授,我要是还在学校,免不了也要为这点蝇头小利处心积虑。所以呀,张老爷子对我应该算是有恩,而且是有大恩。总该让他看看我这个差事gān得怎么样吧?老爷子jīng通英、法、西班牙、德、葡萄牙五门外语,博闻qiáng记,过目不忘,应该多给他提供一些信息。你通知各科室、住院部,按迎接省里领导视察要求、布置一下。你告诉院办,把贵宾休息室布置布置,一切都按接待省里主要领导的规格准备。还有,中午在快活林野味餐馆订个大包厢,我记得老爷子是个美食家。对了,老爷子文革中坐自己学生的土飞机,栽掉了门牙,进口苹果别买脆的。还有,鲜花要买玫瑰,只买红玫瑰,每年他去给亡妻扫墓,只带一束红玫瑰。对了,让内二科的小谢,脑外科的小栗过来端茶倒水。张老爷子不喜欢看女孩子太张扬,他亡妻年轻时候很漂亮、很文静,长得也是瓜子儿脸。”
林副院长笑了起来,“院长,你细起来真是细如毫发,不愧是学心血管的高才生。”
钱东风说,“不瞒你说,当年得知张老爷子要当我的答辩委员会主任,我把他当成一个心脏的标本,研究了半个多月。可惜呀,没把脾性摸清楚,原以为他历经磨难,已经悟出难得糊涂是一种境界了,谁知……不说了。你快去让他们准备。对了,你把上次郭省长来检查身体时,给我准备的那个汇报题纲找出来。这份东西言简意赅,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