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林老家在跟豫南县毗邻的豫东县,确切地说是在豫东县城郊。刘茂林家虽在城郊,可都是体面的文化人,他的曾祖父刘敬儒是闻名一方的秀才,祖父刘峻熙解放前师范大学毕业,曾经当过地方上的县长,只是看不惯官场黑暗,受不了官场拘束,罢官回老家一所高中教书去了。
刘茂林的父母都是教师,身体都不是很好。他父亲刘炳志有肝病,母亲谢雨辰有高血压、心脏病。那年头教师工资低,刘炳志和谢雨辰见自己的工资看病后所剩寥寥无几,又看看仨嗷嗷待哺的孩子,便狠狠心不再给自己看病,将工资全部用到了敬奉老人和孩子的成长教育上。后来刘炳志和谢雨辰的身体每况愈下,在长子刘茂林大学毕业那年,刘炳志的肝病转化成了肝硬化。谢雨辰听大夫说肝硬化有可能进一步转化成肝癌,因为焦心忧虑丈夫的病血压突然升高,诱发了心肌梗塞。还有俩妹妹在上大学……刘家的经济负担真是越来越重,甚至负债累累,真是前所未有的窘迫。刘茂林穿衣打扮怎能不寒酸!
这时,一个年轻女员工走近站在东行门前的玉树临风的刘茂林,貌似扫视了他一眼。这女员工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系着红领带,下身穿着黑色一步裙,半透明黑色长筒丝光袜,脚穿黑色细高跟儿皮鞋,手中提着经典时尚的黑色真皮皮包。她穿的是东行制服,看上去高贵端庄又清慡宜人。
刘茂林对这年轻女员工行了个注目礼:她的皮肤一般,眼睛不大不小,看人的目光有些清冷;鼻梁不是很高挺,但是颇小巧可爱;嘴巴不大,厚嘟嘟的,看上去倒也蛮舒服;脸型略长,前面有刘海,后面是垂及肩头的微烫发卷,微烫的发卷上别着带钻的发卡。
刘茂林最喜欢的女人气质是“高贵典雅、温良贤德”,这年轻女员工的身上似乎带着点儿这个味儿,于是就在她走到他身边时,他不觉又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jiāo接的刹那,这带着骄傲气质的年轻女员工看着刘茂林呆了片刻,眼睛瞪得圆溜溜,像是小猫咪那么可爱。刘茂林看着她,嘴角不觉微微向两边延伸,脸上像是蜻蜓点水样露出了淡淡微笑。年轻女员工的脸微微一红,似是想回敬刘茂林一个浅笑,竟又瞬间恢复一贯的清高模样,目光空空冷冷,很有些目中无人的味儿。
刘茂林后来才知道,这个目中无人的年轻女员工就是段好云——豫南县东行行长段金正的千金。
刘茂林去豫南县东行人事上报完到后,被分配到了东行下面的一个小储蓄所上班。刘茂林看着人事上给自己签的条子上的地址,风风火火地骑着破自行车来到目的地,心里不觉凉了:位于城乡jiāo界处的储蓄所像狗窝似的傍在一家胡辣汤馆附近,门前垃圾一大堆,惹来蚊蝇嗡嗡乱飞。刘茂林把没有支架的自行车靠在一棵大树上锁好,走进储蓄所,只见室内是水泥地面,门口摆放着几把供储户暂时休息的木椅子,一道生锈的铁栅栏横隔在储户和工作人员之间,令人感觉里面的工作环境像监狱似的。
铁栅栏里面,一个头发乱蓬蓬正鼻孔朝天吸烟的男人一霎眼,看见了刘茂林,喝问:“你小子是gān啥的?”这男人是储蓄所主任杜毛,一个形容邋遢的中年男人,和储蓄所的外在形象差不多。
与此同时,因为没储户正织毛衣唠嗑的几个女职工齐齐扭过头,嘁嘁喳喳议论:“小伙子挺jīng神的!长得很贵气,就是穿得寒酸。”“这孩子眉眼秀气又大气,挺待见人的。”
“不会是刚分配的大学生吧?我昨个去行里办事儿,听人事上的人说,最近要分来一个金明市金融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说这话的是李华,储蓄所副主任。
刘茂林把东行人事上给他签的条子隔着铁栅栏递给杜毛,杜毛看了看,放刘茂林进了铁栅栏和墙之间安装的小铁门。
呈现在刘茂林眼前的是一张放着几把算盘和存款取款相关凭证的大办公桌,桌子上还有一台电脑,这应该是这个小储蓄所唯一的一个亮点儿,令人感觉这个小储蓄所还有些时代气息,这令刘茂林的jīng神稍稍振奋。可是,接下来杜毛对刘茂林的工作安排令他大为反感,他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了。
杜毛把全储蓄所的工作基本上都jiāo给了刘茂林,除了存取款这些分内工作,还有给杜毛倒茶、买饭、点烟等伺候他的工作。服务于储蓄所,刘茂林绝对愿意,但是服务于杜毛,血气方刚的他还真受不了,他的脸一红,脖子一梗,剑眉高扬,说:“杜所长,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打杂的!”
杜毛一愣,指着刘茂林,喷着唾沫星子说:“你这个小jī巴孩儿还挺有个性,看来不磨砺磨砺你不行,去,给我把储蓄所门前的地扫扫,垃圾清清去!今天下了班,还必须去县红卫浴池给我搓背!”
刘茂林剑眉倒竖:“该我gān的我gān,而且我一定gān好,但有失尊严的事儿我坚决不gān!”
杜毛说:“你不gān?我现在就给行里打电话汇报,说你在我这里不服从领导安排,我不接受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杜毛见刘茂林衣着虽然寒酸,但是面相不俗,嘴里说着qiáng硬的话,并没有拨电话,而是继续讲出了一番惊心言语:“刘茂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就屁股沟里夹扁担——自己抬自己,银行的工作小学生都能gān,不就是玩玩算盘!告诉你,来到豫南县东行,没人当你是个人!你是上级分配来的不假,但是来到我这个储蓄所上班,我就是这里的皇帝,你的小命儿就在我手心中握着的,如果你不服从我,我立即叫你下岗,叫你沦为乞丐!不信,你可以试试看!”杜毛给刘茂林“点拨”着,狠狠地抽一口烟,扑哧一口吐出灰色的烟雾,感觉就像是吞云吐雾的魔鬼,瞪着发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怪叫道:“我最后警告你,今天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顶牛,再出现不服从我的行为表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几个员工趁着杜毛离开,看着眼圈红红脾气有点儿犟的刘茂林,很是同情地悄悄告诉他:“新来的员工都要这么遭罪,熬过一年半载就行了,谁让人家是储蓄所所长?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哪儿都是这样子!”又问刘茂林,“你是大学毕业,咋分配到了豫南县?没人没关系,在这里真是不好混,更何况你家是豫东县,不是本地人!”
刘茂林的情绪不能不低落,说:“跟我一班的同学,凡是有关系有后台的,很多都直接进了市级银行上班,我没关系,只有服从分配来这里。谁知,刚来就这样。说实话,我真的受不了,但是想想杜毛的话,万一我下岗,我的父母姊妹咋办?他们现在都离不开我的工资……”刘茂林说着多病的父母和正上大学的俩妹妹,不由得哽咽了。
“瞧瞧,杜毛把人bī成啥样子了!”副所长李华不失时机地插话进来,给刘茂林递过纸巾,故作义愤填膺地说。
李华口气里分明对杜毛有意见。中国的官场,正职和副职历来就爱过招,要么明争,要么暗斗,而且往往是正职不喜欢的人偏偏就是副职喜欢的,正职刁难的人偏偏就是副职给予深切同情的,由此推动着官场的矛盾斗争进一步发展。